秀儿屡屡拊着我的手,倚靠在我的肩膀上,戚戚然地问道,“相公,你怎么了,你到底是怎么了······”
我捧着她的脸,怅然有感。
“我不知道如何告诉女儿,这世间其实并不是那么美好。我不知如何教她去面对罪恶和纷争,我也无法想象她是如何被这一切吞噬。”
“可生命就是希望呀,不是吗?”
“生命同样也是绝望。”
“那你想怎样?不要这女儿吗?”秀儿生气了。
我一时无言。或许我杀了女儿,就是对她最大的仁慈。
但我不忍心,就像我不忍心抛弃秀儿一样。我是何其矛盾的人啊!
“既然你喜欢我,你喜欢女儿,那就尽你全力去保护我们呀!”秀儿抱紧我道,“就像你是鬼神无心,守护这西蜀一方百姓一般呀!”
啊对!秀儿,你说得对!
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女儿,我愿意变成一个千古罪人!
为了西蜀军的兄弟,为了西蜀的万万生民,我也愿意成为鬼神无心!
讨敌之鬼,保民之神!为了保护这一切,我无心愿意倾吾所有!
有了这坚定之志,我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但,有个东西却不乐意了——祸斗。
它重新出现在我的梦里。它并没有说话,只是在我耳边响起燃烧的声音。
燃烧着木柴,那噼里啪啦的声音;燃烧着火把,那风吹唬唬的声音;燃烧着书籍,那如人翻书的声音;燃烧着肉体,那鬼哭狼嚎的喊声。
火焰,绝不会无物而烧。它似乎在警告我,它即将要焚尽一切。
果然,当黑铁之塔建好时,西蜀各地纷纷爆发了天灾。
这些灾祸接连二三,且统统毫无预兆,简直像有意为之。
我知道,这是祸斗搞的鬼。
祸斗是神兽,象征着天神。这不正是天神要对我鬼神下马威吗?
呵呵,我鬼神偏偏不会屈服!
我在蜀山方相寺祭天祈福之典上,登天皇殿,要为万民祈福。
我看着那一纸祭文,笑了。
这算什么祭文?这不正正告诉天神,我们错了,原谅我们,可怜我们?
祸斗发动天灾,屠戮生民,错的是它;凭什么说我们错了?!
我没好气笑了几下,不由得怒吼道,“这是什么!这算什么!阿谀奉承,低声下气?错不在于我们,为何我们却要求着天神可怜一下我们凡人,施舍一点恩惠于我们凡间?!错的是上苍!错的是天神!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载物之厚!大家看看这满目疮痍的人间,哪里好生了!哪里载物了!处处都是覆灭之象,处处都是灾祸环生!”
我边大声地吼着,边忿忿地撕毁祭文。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既天地无所谓仁义与否,那拜之祈之有何用!还不如自力更生,与天斗,与地斗,与这天灾人祸斗!”
我绝不是信口雌黄,只说不做。我已经下令将西蜀军所有军部派往各地灾区;西蜀地区所有非灾区,尤其是蜀山城的官员统统赶赴灾区;官衙的支出费用削减一半,以及强制向各地富绅征集钱银,支援救灾。我要倾尽西蜀全力,去度过这泱泱灾劫!
某夜梦里,祸斗终于按捺不住,和我说话了。
“强者,”还是炙烤一般的声音,“汝这是要与吾作对么?”
“呵呵神兽啊,我如何和你作对了?”我冷笑道。
“汝既然明白这世间人人皆有罪孽,为何还要袒护他们,救助他们?”
“善恶到头终有报!人间之罪孽,人间自报应!不由你们这些神兽来操心!”
“那难道天灾不就是报应?既然人人皆有罪,那何不统统肃清之?”
“谁说人人有罪?谁说无人是无辜者吗?我的秀儿,我的女儿,西蜀的孩子们,不就是无辜者吗?你这是以惩戒之名行杀戮之实!”
“呵呵,以惩戒之名行杀戮之实?难道天灾真的只是天灾吗?”炙烤的生意缓缓道,“蜀州蓬峘城,蓬峘河河堤早已出现了崩裂之象,蓬峘县的县令知而不报,视而不见,只待任期一到,撒手离任,这才造成遇雨则发;蜀州三桃郡税赋严重,官商勾结以搜刮民脂民膏,百姓叫苦连天,诅咒上天六月飞霜,南方飞雪,这才有冰雹之灾;蜀州常德郡,其辖下一个小山村,村民私下种植乌香并吸食之,少至总角小孩,老至耄耋老人,都天天吞云吐雾,乐不思蜀,更兼道德败坏,女者人人为娼妓,男者人人当嫖客,**不止,暗无天日,逐人人染上淫疾,后传染至整个县城,乃至整个郡城,这才是瘟疫之起源。至于庆州多地爆发山洪,那是因为人们疯狂挖矿,坐吃山空,导致山体中虚,地震频繁,才引起山洪泥流。这里头,也有汝之‘功劳’。汝现居这座黑塔,可是用了不少铁矿吧?”
我听罢赫然一惊,瞠目结舌。
这全然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至于汝刚才说的孩童者无罪,试问父母有罪,孩童岂能不受牵连?”
“那你想怎样?毁灭所有人,以惩戒之?”
“是否毁灭之,在于汝的抉择上。”
“我的抉择?”
“汝等人类就像是鼠虫一般,命如草芥,烧尽又生。唯有以武力奴役之,以娱乐盲目之,让人人行尸走肉,自取灭亡,才是惩戒之道。汝,只要顺从吾,成为吾之替身,奴役万民,吾便停止这一切。”
我不禁哭笑不得。以武力奴役之,以娱乐盲目之,让人人行尸走肉,自取灭亡,这与天灾有何区别啊!还不是要毁灭世间。
“我不能答应你,我不会顺从你的!”我怒吼道。
“哪怕天灾殃及蜀山,汝之妻儿再也无法幸免,汝也还是不答应,不顺从吗?”
“你说什么?你要在蜀山发动灾祸?你还要害我妻儿?!”
“呵呵,汝谨记:夫有罪,妻岂能无罪;父母有罪,孩童岂能不受牵连?”
“不!你不能!不能!”
我一下子被惊醒了,勐然看向身边的秀儿。只见她安然无恙,熟睡如斯,我才长长吐了一口气。
我再也无法入睡,起了身子,下了床。
“相公,你去哪里?”秀儿也微微醒了,轻轻唤着我。
“我心烦,出去走走。你睡吧。”
说罢,我离开了房间。
我去看了女儿平安。三更半夜,平安的房间里还是灯火通明。
推门进去,发现小翎坐在平安床边,轻拍着平安的身子,唱着小曲儿。
“平安怎么了?都这么晚了还得哄着睡吗?”我问道。
“她总是睡得不踏实。外头总是响起一些很吓人的声音。”
“吓人的声音?”
我细细一听。果然,城内不断有哭喊声响起。虽然声音不大,但听起来像鬼叫一般,着实吓人。
我知道,这是西蜀各地难民涌入蜀山城造成的,是我害了平安。
“小翎,我来守着吧,”我说道,“你去睡觉吧。”
“不,姑爷······”
“你好几晚都没睡好了吧?我来吧。”
小翎离开后,我坐在平安床边,轻轻握着她的小手,出神地看着她的脸蛋。
看着看着,不知为何,我耳边竟响起了那首歌阙:“孤辰切忌男妨妇,寡宿须教女害夫,兄弟亦当离别去,爷娘骨肉不同居,孤辰寡宿好方士,若居庶俗必伶仃,更被穿心来守破,不然带疾主双盲。”
骨肉不同居,庶俗必伶仃吗?难道我无心真的逃不过孤辰煞的命运吗?
我的眼泪不禁啪嗒而落。平安啊平安,只要你一生平安愉悦,爹可以离开你!
祸斗并没有让灾祸殃及蜀山,但各地劫难仍不停息,简直就是毁天灭地之势。
我巡视在旧城街上,乞儿遍地,白布满目,不忍触目。
一个黑沓沓的孩子从乞丐群中奔出,在我的马头前跪了下来。
只见他勐磕着头,用微弱的声音喊道,“大人给点吃的吧,大人给点吃的吧。”
军兵正想驱逐,我挥手阻止。我下了马,走到他的面前,将他扶起来。
我握着他的手臂时,宛如握着一根小小的枯枝。他比平安大了好几岁,那只手却比平安还要瘦小。我的心发颤着,赶忙让人给他食物。
但他拿过食物的一瞬间,街上所有孩子都冲了上来,把我团团围住。他们举着手,一双双暗澹无光的眼睛看着我,竭尽力气喊道,“大人,给点吃的吧!大人,给点吃的吧!大人,给点吃的吧······”
我听着这些有气无力的乞求声,心中悲苦难言,恨不得割肉喂之。
回到都护府,我质问众将百官,“为何还有那么多人没东西吃?赈灾的钱粮都去了哪里?!”
“回无帅,赈灾的钱粮已经捉襟见肘了,各地的粮仓都差不多空了。”
“这怎么可能?朝廷的赈灾粮呢?”
“也用光了。”
“用光了就再要呀!上报呀!”
大家面面相觑,满堂鸦雀无声。我怒道,“怎么了?都不说话,说话呀!”
“无帅,听朝中流言,若不是阆鸣大人力排众议,朝廷早想放弃西蜀了。”
“你说什么?放弃西蜀?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等人死光了······”
“闭嘴!你他娘的放狗屁!”
我从来没有如此的生气;看着大家无奈的神色,也从来没有如此的悲哀。
“······方相寺那边呢?也毫无办法吗?”
“昨日,寺主大人已经用土生术制止了庆州的山洪。但寺主大人离开的第二天,山洪再度爆发。方相寺派出的巫觋,都只能暂时地抑制灾祸,无法彻底平息。”
连寺主大人也束手无策?这真是天亡西蜀吗?
“无帅,小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这都是短期爆发,伤害性极大的天灾。然没想到集中发生,还持续了一个月。灾祸至此,已非人力可以挽救。无帅也尽早做好撤离西蜀的打算······”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给我滚!都给我滚!”
斥退众人后,我失足倒地。
强大无畏如我,竟然感觉到绝望。我知道,无论我去哪里,祸斗都会在我身上,都会给百姓带来灾难。
那我该怎么办?我只能死去吗?我一死,祸斗也会死吗?
忽然间,我耳边又响起了炙烤般的声音:“呵呵,汝就算死去也是于事无补。吾乃神兽,一宿主既亡,再寻宿主即可。”
“你滚开!我再也不想听到你的声音!”
我一下子崩溃了,紧紧捂着自己的双耳,全身犹如焚烧。
良久,祸斗的声音才渐渐停息,我狂乱的心也得以平静下来。
然当晚夜寝时,我再度被惊醒了。
我转头一看,竟发现秀儿全身冒着黑色的火焰!
我震惊了,立马拿起被子,往秀儿身上一捂,企图扑灭黑焰。可当我触碰到秀儿身体时,她身子冷冰冰的,了无生气,而且黑焰烧得更旺盛了。我这才发现我的身上也燃烧着黑焰,还不断往外扩散。
我吃惊地滚下床,心急火燎地去打水。可当我一推开门时,发现整座府邸都处于黑色的火海之中,彷如黑夜的倒影。我一时悲恸,踉踉跄跄地走在其间,失声大喊道,“平安!平安啊!你在哪里平安!”
找着找着,我竟然找到了府外。整座山头都是黑焰,无一处不在燃烧着。我惶惶地,慌乱地四处寻找,忽地来到悬崖边。我望见了整座蜀山城都被黑焰焚烧着,肆虐着,惨绝人寰,鬼哭狼嚎,生灵涂炭。
我跪在了地上,仰天背吼道,“秀儿!平安!”
整个夜空,发出炙烤般的声音:“汝之妻儿已经死了。”
“不,不会的,她们不会死的!”我指着苍天,“她们若死了,你也不会好过!”
“何止她们死了,汝之部下,汝之兄弟,整个蜀山城的人,都死了,都因汝而死。”
“因我而死?为什么?!”
“这黑焰,是汝身上发出来的,汝是黑焰之源。汝就是吾覆灭蜀山之灾祸。”
“我就是覆灭蜀山之灾祸?你胡说八道!”
“那为何大家都被黑焰炙烤而死,偏偏你独活于世上?”
我看着冒着黑焰的双手,心中愤恨至极。
是我,杀死了所有人吗?
“你到底要我怎么做?!你到底怎样才能停止这一切,还我妻儿,还我百姓!!!!!”
“吾已经说过,只要汝顺从吾,成为吾之替身,奴役万民,吾便停止这一切。”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只要还我妻儿,还我子民,我统统答应你!”
“哈哈哈哈哈哈,好,很好!!!!!!”
突然夜空勐地噼下一道霹雳,直噼在我的身上。头晕目眩间,我发现周围的黑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地鲜血,以及秀儿那焦虑的脸色。
我感觉自己倒在了她的怀里,因为是如此的温暖。
当我重新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处在一片黑色的火海之上。
“这里哪里?”我知道这肯定又是祸斗搞的鬼,“祸斗,出来!”
“转过身来,我就在你的身后。”
我忽然听到自己的声音;勐地转身,发现面前竟站着另外一个自己,如同照着一面镜子。只不过我一身白衣,他却一身黑衣,还冒着黑色的火焰。
“你是谁?”我问道。
“我就是你。我是无心,也是祸斗。”他说话的语气也与我一般,“从今天起,无心与祸斗一体共生,共同替天惩戒。”
我冷笑道,“你就是祸斗。哪怕你变成我的样子,你也还是祸斗。”
“顺从了我,你还想出尔反尔?你就不怕天灾再临,妻离子散?”
“······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不用你做什么。我会帮助你成为西蜀之王,也会让你变得残暴和嗜血。”
“也就是说我死了?你变成了无心?”
“不,你还是你,你还是无心。”他也冷笑道,“只不过你会忘了许多事情,你会忘记以前的无心,你会成为全新的无心。”
我赫然一怔,“我会忘记许多事情?我会忘记我的妻儿?”
“只要你蜕变之后,你的妻儿还在你身边,你就不会忘记她们。但,蜕变之后的无心,会怎么样对待手足妻儿,那可就说不准了呵呵。”
听着这句话,我突然间明白了什么,心头也蓦地落空了。
“我不会让她们留在我身边。”我澹澹道,“请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抛弃她们。一旦她们离开了我,我的心也就死了,也就成为了真真正正的无心。到其时,我就成为了你惩戒的傀儡。”
“呵呵,好。看来你已经认命了。”
说罢,他慢慢消失在黑焰中。
某夜,我命人将休书送到秀儿手里,并且马上将其驱赶出府。
秀儿自然是不肯,忿忿地走过来,责问道,“张默然,你什么意思?”
我冷冷道,“你走吧,离开都护府,永远都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为什么?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
“没为什么,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仅此而已。”
“我们不是说好了一生一世不分开的吗?你忘了?”
“······我只说过,如果要分开,那也得是我抛弃你。”
“就不能给我一个理由吗?一个抛弃我的理由!”
“理由就是,我厌恶你!你现在全身上下无一处不令我厌恶!现在给我滚出去!来人,把霍文秀和她女儿赶出都护府,永世不得踏入都护府半步!否则,格杀勿论!”
“张默然,你这个骗子!骗子!我恨你!我恨你一辈子!”
对,就这样恨我吧!只要你恨我,你就会努力地活下去。
终有一天,你会找到一个如意郎君,从而忘记了恨,也忘记了我,过上幸福安宁的生活。
秀儿离开后,我没有落泪,也没有哭喊,只是觉得心恻恻然,空落落。
她走了,我的心走了。我再一次成了无心之人。
从此,我把我自己永远地困在这片黑焰之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