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儿,如果你真的长不出巫力,母亲就带你离开易家,好吗?”
他看着母亲那怅然的眼神,并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她神色间,似乎再也没有直面父亲时那种倔强。
因为这回,她面对的是命运。
六年时间,于孩子而言是长了六岁;于母亲而言,是老了不知多少年。
从那时候起,他自己便偷偷地拿药吃。
黑糯糯的药丸,白灰灰的药粉,他含着泪生咽下去。
有时候被父亲撞见了,父亲也不发一语,冷眼走过他。
父亲对他的冷澹,也令易府上下巫觋,门客宗亲对他的态度骤然生变。
母亲也受了牵连,被流言蜚语说成是“渔夫的女儿,自然生不出巫觋的儿子。”
但也正是他六岁那年,母亲怀上了他二弟。
他七虚岁时,母亲生下来了。
二弟百日之后,他便七周岁了。父亲又带着二弟去了天命山,他和母亲没跟着去。
母亲害怕二弟又是一个长不出巫力的孩子。
但等到父亲归来,从父亲那欢喜的脸色来看,二弟似乎不负众望。
易粲粲,天赐巫名“其倏”,且体内巫力强盛。
母亲终于笑了,他自己也笑了。弟弟拯救了母亲。
但并没有拯救他。他那被家族奉为尊贵的日子,渐渐远离了他。
终于在他八岁那年,也即母亲生下三弟之后,父亲告诉他,不必再刻意养巫气了。时也命也,你能不能成为巫觋,就看你自己的造化吧。
听到这句话,他是不是应该感觉到高兴,甚至是狂喜?他终于可以摆脱黑糯糯的药丸和白灰灰的药粉了吗?他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吃冰酪了吗?
不,他并没有感到高兴或者狂喜。他先是一怔,然后怅然若失地点了点头。
他实在是太懂事太听话了,以致别人不需要他“听话”时,他一时茫然无措。
那父亲大人,以后他要干什么呢?
“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练练拳脚功夫,练练巫术,如果你能练的话。”
说罢,父亲又冷眼离开了。
一夕之后,他俨然不再是孩童。
这是在他童年,第一件逝去的事物——父亲的期许,即整个家族的希望。
易家从此与他无关。他只是刚好姓“易”罢了。
自此起,他也变得自卑起来。在家里,他待人极是谦恭,几乎到了卑躬屈膝的地步。在外面,他不敢穿漂亮的衣服出去,更是不敢说自己是易家的孩子。府里府外,谁都看不起他,谁也不会尊重他,甚至不会搭理他。
包括他的母亲,对他的怜爱也悄然消失了。
他以为母亲会一直疼爱他,然而并不是。
爱,是有量的。如果有人觉得爱是无限的,只会多不会少,那是因为他还没遇到需要艰难抉择的时候。
母亲膝下已经有三个儿子,她没有更多的爱和精力放在一个没用的儿子上。
她对他越来越冷澹了。与他相处,她总是带有一种疲惫感和厌烦感。
甚至乎,她不想成为他的母亲,她强烈地希望与他不再有任何的关系。
有一回,他偷听到母亲对父亲说的话。
“······在西蜀那边,不是有一脉旁支,就要后继无人了吗?”
“那又如何?随他消亡吧,这种分家就好像大树多余的枝叶,该弃得弃。”
“别啊,好歹也算是宗亲。我们让盈儿过继过去吧。”
听到这里,他便跑回自己的房间,钻进被子里抱头大哭。
这是在他少年,第二件逝去的事物——他曾经赖以生存的母爱。
父亲没有听从母亲的意见。
因为对于父亲而言,他这孩子对家族还有一点用处。
那就是与南宫家的婚约尚在。南宫家得知他是巫力孱弱之子后极是生气,但也没办法,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谁叫这媒是德高望重的方相寺寺主亲自保的呢。父亲也要稳住南宫家,让婚事如约进行,好让易家傍上这个上古巫族。
因此,在某种程度上,他应该感谢南宫家,他更应该感谢那位方相寺寺主。
当年江夏郡方相寺寺主,就是窭子老。
幸好自己还有一点用处,他得以在易家继续生活下去。
没有母亲的照顾和父亲的庇护,他并没有显得形单影只。毕竟,他是两个弟弟的哥哥。弟弟们很喜欢他,处处都跟着他。他也很随和,而且常常把好东西给他们吃玩。
当然,有些时候是乐意的,有些时候是迫不得已的。
就像每次出外游玩,母亲都会冷冷地嘱咐他道,“看好好你两个弟弟,特别是粲儿,你得随时为粲儿去死。”
粲儿是他二弟,是三兄弟中天资最好,巫力最强盛的。其性格也和自己大相径庭。粲儿很活泼开朗,还不时有点调皮叛逆。天性如此,发展下去,便是一个爱憎分明的天真少年。只要是粲儿不认同的事情,其就不会忍气吞声,而是奋力抗之。这一点,很像母亲,很像以前的母亲。
有一日饭后,下人端上了两碗甜品,是母亲特意让厨房做给两位弟弟喝的。
“这是冬蜜枇杷膏。那冬蜜是上等的百花蜜做的,很是难得。你们俩快喝了它,对你们身子好的。”
粲儿瞄了一眼他的面前,疑惑地问道,“娘,为什么哥哥没有?”
母亲愣了一下,他赶紧说话了,“粲弟,哥哥不喜欢吃。你们快吃吧!”
“哥哥你乱讲,这蜂蜜多甜,你会不喜欢吃?再说了,你身子比我和斐弟都弱,凭什么你没有?怎么每次都这样?到底是为什么?”
母亲只得强颜欢笑解释道,“这冬蜜珍贵,今天只能熬两碗。待会娘叫厨房做别的点心给你哥哥吃。”
“那我这个先给哥哥吃!”
粲儿捧起碗,放在他的面前。
“粲儿你!休要胡闹!”
“娘亲您才是胡闹!难道哥哥不是您的孩儿吗,怎么不对哥哥好一点?”
“粲儿!”
“我就是喜欢盈哥哥,我就要给盈哥哥吃,怎么了?”
“我也喜欢盈哥哥,”一旁的斐儿也依样画葫芦,捧起了碗,“那,那我的也给哥哥吃。我也知道哥哥喜欢吃甜的。”
霎时间,他看着两碗橘灿灿的枇杷膏摆在自己面前,心里有点感动,眼眶酸熘熘的。
是啊,他从小都是吃苦长大的,怎么会不喜欢吃甜呢?
但当他抬起头,对上母亲那冷冷的目光后,苦苦一笑。
他将两碗枇杷膏放到两个弟弟面前,笑道,“哥哥真的不喜欢吃。这蜂蜜加上枇杷太甜了,有点腻。你们赶紧吃吧。待会我们还要去上相术课呢。”
“哥哥,你是真的不想吃吗?”粲儿问。
“是啊,我真的不想吃。”
粲儿挺起胸膛,理直气壮道,“你骗人!你总是帮母亲说话!你不吃,我们也不吃!斐弟,我们走!”
粲儿说一不二,竟真的拉着斐弟走了。
母亲无奈,只得将脾气撒在他身上。
“长兄为父!现在父亲不在,你作为兄长,怎么不好好教一下你弟弟?你不知道你弟弟未来是要当上易家少主的吗?”
母亲正训斥着他,那粲儿听见后又走了回来。
“娘,您不要再骂哥哥了!”粲儿振振有词道,“粲儿是不会当上少主的!”
说罢,扔下斐弟,自己忿忿离开了。
母亲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肯定是你!你妒忌粲儿的巫力,整天在教唆粲儿不要当少主,对吗?肯定是你!肯定是你!我告诉你,就算是粲儿当不了,那也会是斐儿当!绝对不会轮到你!你就痴心妄想吧!”
母亲疯狂地打着他,一旁的斐弟也吓得嚎啕大哭起来。
他低头弯腰,任母亲殴打。他转过脸,看着斐弟的哭容,自己是欲哭无泪,脑子里一片空白。
“易盈盈!我告诉你,这两碗枇杷膏你必须让两个弟弟吃光!否则,你今晚没饭吃!”
待母亲离开后,他将斐弟拉过来,为斐弟拭去眼泪。
然后,他拿起枇杷膏,喂起斐弟来。
“斐弟,这多甜多好吃啊。赶紧吃完了,我们去找你粲哥哥。”
“盈哥哥,你真的想当少主吗?”
“啊?”
他一怔,没想到年仅八岁的斐弟竟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他摸了摸斐弟的头,笑道,“盈哥哥不想做少主,盈哥哥只想保护好你们两个,看着你们俩慢慢长大。来,快吃吧。”
看着斐弟一脸泪痕,他颇感心痛。
或许,让他离开本家,去分家生活,才是最好的。
一年后,也即他十七岁那年,他终于有机会离开本家了。
只可惜,他并没有真正脱离本家。他只是去蜀山的分家学习巫术。
但父亲跟他说起时,他有点难以置信:这世间还有他能学的巫术?
“蜀山的叔父已经是风烛残年。他说想临死之前,教你一种巫术。你过去一段时间吧。巫术是否学成倒是其次,你主要是为这叔父送送终。”
于是,他便去了蜀山,生活了半年。那位叫易智昌的叔父于半年后去世。临逝前一晚,智昌叔父对他说了一番话,还是一如这半年相处下的幽默风趣:
“盈儿,叔父我明天一早就死了。不用劳师动众,你把我埋在蜀山脚下就行。这蜀山的院子也归你了,你想卖掉也行,你想成为分家当家也行,反正你当不成本家少主,冠礼之后便要成家立业。至于神隐术,你要多加锻炼。这可是我们易家祖先创造的万世绝学,旁人可学不来。你叔父我穷究一生也使得不利索,唯独你这个体质才适合。这可是上天赐给你的,专属于你的巫术啊,切勿要荒废!”
那时候的他,对神隐术不以为然,不就是一个用来躲藏逃跑的小巫术吗?不是专属于他的巫术,而是专属于小偷的巫术。
次日早上,智昌叔父果然逝世了。叔父坐在蒲席上,一动不动,渐渐气绝。
他埋葬了叔父后,回到了本家。
三兄弟重聚,彼此都分外高兴。他感觉到,两个弟弟又高了不少。
弟弟们缠着他,要他施展新的巫术。他推辞不过,便只好用了一下神隐术。
他只需轻轻吐出一口气,整个人便倏地消失了。
两个弟弟都懵了,斐弟还被吓到了。
“大哥?大哥?盈哥哥,你在哪?”粲弟叫道。
“我在这。”
他一下子出现在两人身后,差点没把斐弟吓哭。
“好神奇啊!这个法术好适合捉迷藏啊!”粲弟道。
“你都这么大了,还喜欢捉迷藏啊。”
兄弟三人皆开怀而笑。
这时,他们严肃的父亲走了过来。
他们马上垂手肃立。
刚刚他施展神隐术,父亲全都看在了眼里。
父亲让弟弟们离开,单独和他说话。
父亲道,“学会神隐术了?”
他忙道,“尚需要多加练习。”
“那你抓紧练习。过一段时间要派上用场。”
“好的。”
“你知道,因为你的巫力先天孱弱,你无法成为一代大巫,所以你是继承不了我们易家家主的。”
“孩儿明白。”
“明白就好。眼下我属意让粲儿当少主,你可不许造次。”
“孩儿定会全力辅助粲弟。”
“那就好。记住要练好神隐术,粲儿的未来也与你相关。”
父亲头一回这么看重他,他一时受宠若惊,便天天都在练神隐术。
毕竟他天性过于懂事听话。
不过至于父亲让他用神隐术做什么,他便暂时还不得知,他自然也不会追问。
几天之后,父亲宣布,易其倏正式成为易家少主。
他真心为粲弟感到开心,也为自己终于解脱了而释然。
这是他第三件逝去的事物——易家少主之位。
这一次,他更多是如释重负,没有怅然若失之感。
但整个家族,并没有为粲弟当上少主而高兴。
他们的情绪,全都落在了父亲另一个决定上。
“易家将会在十天之后,即百年一遇的月蚀之际,以封印大法捕获神兽啸天,并将其封印在少主体内。”
他听了之后,也是吃惊不已。
那时候的他已经接近冠礼之龄,对于巫界的事情多多少少有所知晓。
上古四大巫族东陵、南宫、西乞、北堂世世代代传承天之四灵神兽。而与易家同为后起之秀的嬴家早就在五十多年前顺利封印神兽狰,获得了神兽之力。六大巫家,唯独易家没有神兽巫力传承。所以,易家觊觎神兽之力已久。
上古神兽多化形为巫息,绝少现实体。而十天之后的百年月蚀,神兽啸天必定现身。这的确是封印啸天的最佳时机。
然而,封印神兽绝非易事。当年嬴家为了封印狰,不知多少巫觋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且原定宿主嬴家二子当场气绝身亡,最后嬴家家主嬴··只好将狰封印在自己体内。
他知道,这封印对粲弟极是凶险。他犹豫应不应该向父亲进言,将神兽封印在自己体内。
可他还没去找父亲,父亲便来找他了。
“盈儿,十天之后入夜,我们将在宝明山的观月台布阵,吸引啸天下凡。啸天嗜月光,届时你持一颗月长石,按我们谋划好的路线,引啸天至观月台。这一路上会不断有巫觋伏击啸天,以削弱啸天之力。而你也是务必要让啸天筋疲力尽。然啸天之迅勐,非你之轻功脚力可以抵抗,所以你必须全程隐身,靠月长石吸引它。明白了吗?”
他脱口而出一句,明白了。
但话音一落,他便后悔了。他是来进言的。
他正犹豫着该不该说,母亲闯进来了。
她大闹了一番,说不会让粲弟去成为神兽宿主的。
“易九馗,你这是让你儿子去送死啊!送死!”
“哼,妇人之仁!不经历一些挫折,怎能当上我们易家少主。更何况,粲儿有了这啸天之力,以后这家主坐得更稳了,不是吗?”
“······万一粲儿死了呢?”
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只要盈儿诱导得好,就不会有万一!”
父亲向他投来询问的目光。父亲需要他做一个肯定的回应,听话的回应,懂事的回应。
他果真又听话懂事地点了点头,“爹,娘,我会尽力的。”
“尽力?我不要你尽力。”母亲冷冷道,“我要你拼命。”
他心头一寒,只得道一声“是”。
自己终究没有将建议说出口。为什么没有?很简单一句话,“我愿意替代粲弟成为宿主,”这么简单一句话,为何不说出口?
那种话如鲠在喉又生生吞咽进肚子的感觉,和近物远逝的感觉何其相似。
两个弟弟似乎对此事只有兴奋,没有担忧。
“哈哈哈哈,二哥,”斐弟道,“以后就叫你天狗子。”
“什么天狗,那叫啸天好不好!”粲弟撅起嘴巴道。
“别人都喊天狗!天狗要吃掉月亮,所以我们要打天狗!”
他看着兴奋的两人,忙叮嘱道,“三弟,到那天晚上你可别跟着来,在家里好好呆着。还有粲弟你······”
“凭什么你们都可以去,我就不能去?”斐弟打断道,“不行,我就要去!我就想去看看天狗嘛!”
“乖听话,这事可不是闹着玩。”对着斐弟说完,他又转向粲弟,沉吟了一下,“二弟,大哥有句话想跟你说。”
“什么话?”
“你真的想成为啸天的宿主?你就不怕吗?”
“哎,怕什么!大哥还怕我制服不了一条狗吗?!”
“要不如,大哥替你······替你当这个宿主吧?”
这话一说出来,粲弟就向他投来狐疑的目光。
“可是,我才是易家少主,不是吗?”粲弟道。
他一怔,不知如何回应。
两句话,足以把多年兄弟情谊毁得精光。
粲弟不怀好意地瞥了他一眼,拉起了斐弟的手。
“不是,二弟,大哥不是那个意思······”
“斐弟,我们走吧。”
两个弟弟转身便走。他喊了一声,伸出手,眼睁睁看着两人从手上熘走。
那背影的决绝,似乎这辈子再也不愿搭理他了。
他,又做错事情,说错话了吗?
难道老天爷还要让他失去这两个兄弟吗?
近物远逝。他似乎又要品尝到了滋味。他无奈地跪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