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天后,蒙轲与黄鑫手下两人来到了峤山帮。
三人在高大的栅墙外等候着,仰望着那栅墙之内,那鸟鸟而升的浓雾渐渐溢出,飘散至山林各处,白雾缭绕。
“大丁哥,怎么要等那么久,”蒙轲瑟缩着身子,摸娑着手臂,“这都快半个时辰了,山里可冷死了。”
“哎,我都叫你多穿点衣服。”这个叫大丁的人说,“等吧,我和小丁之前都是等一个时辰的。”
另一个人便是这小丁,正蜷缩着脑袋,像小老鼠吃米一般连连点头。
良久,寨门打开了。
一个看着硬朗的老头走了出来,身后还带着四个持刀的喽啰。
“哟,乔老大!”大丁赶紧领着蒙轲和小丁迎了上去,“这回这么快呀!”
“呵呵,大丁哥,小丁哥,久等久等了。”乔老大瞥了一眼正满脸堆笑的蒙轲,狐疑地问道,“这位兄弟,好是面生,也是黄老板的手下?”
“是是是。这位叫荆轲兄弟,顶替之前那个曹兄弟。”
“曹兄弟怎么了?”
“哎,他最近患了一场大病,连床都起不来。”
“哦,是吗,这么巧。”乔老大上下打量了一番蒙轲,“这位荆轲兄弟,看起来与一般兄弟不一样啊,起这么一个名字,是想要当刺客吗?”
说罢,他紧紧地盯着蒙轲,好像就要看穿蒙轲的心思一般。
蒙轲和大丁都一怔,面面相觑,心下忐忑。
一会儿后,乔老大忽然大笑起来。
他拍了拍蒙轲的肩膀,“别担心,你不用怕我。因为你是不是奸细,不是由我来甄别。”
蒙轲听着前半句咧嘴一笑,听到后半句又马上一愣,连嘴上叼着的剔牙签也落了下来。
这时,从山寨里奔出来一只漂亮的狐狸。
雪白的毛发,赤琼石一般的眼珠子,其目光极为慑人。
它飞奔至蒙轲三人面前便停了下来,极有灵性地抬头看着三人。
大丁和小丁连忙站得直直的,双脚并拢,身体绷直。
蒙轲也依样画葫芦,站得何其挺拔。
“呵呵,不知道大丁兄弟有没有跟荆轲兄弟说起过。我们这个灵狐极有灵性,体内还有我们长生教胡门门主的巫力,能够辩忠奸,闻不祥!黄老板曾经有一个手下,就是被灵狐识别出来,一口咬死了。黄老板一开始还不信,后来查出来那小子中饱私囊,罪有应得。荆轲兄弟,你说,我们这个灵狐,灵不灵?”
“灵,灵,当然灵,哈哈哈哈哈。”蒙轲笑道。
只见灵狐先后爬上大丁小丁的肩膀,低头嗅了嗅两人的脖子。
两人是紧张得一动都不敢动,冷汗嗖嗖地狂飙。
当灵狐飞跃至蒙轲肩上时,两人着实松了一口气,如临大赦。
而此刻的蒙轲,感觉肩头被灵狐的小爪子抓得牢牢的,蓬松的毛发轻渺渺地撩拨着他的脸蛋脖子,那茸茸的尾巴扫了一下蒙轲的鼻子,令他鼻子一酸,不由得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这喷嚏让蒙轲身子往外一甩,灵狐抓着蒙轲的头发抓得紧紧的,没有掉下来。
蒙轲看着乔老大不满的神情,不好意思笑道,“山里冷,山里冷。”
灵狐嗅了嗅蒙轲的头发脖子,还探了探蒙轲衣服里头,就差点钻进去了。
最后,灵狐的眼睛一眨一眨的,站在蒙轲的肩头,仰天叫唤了一声。
那声音极是鬼魅,尖利而无力,听着浑身起鸡皮疙瘩。
灵狐跳了下来,飞快地跑走了,消失在白雾之中。
“乔老大,这是什么意思呢?”蒙轲笑着问道。
“意思是,”乔老大不怀好意地走到蒙轲面前,瞪了他一眼,慢慢地笑道,“它很喜欢你,它会一直都注意着你。三位进去吧。”
随后,蒙轲三人被带进了山寨里,置身在一片浓雾之中。
“只要紧跟着我们,你们就不会迷路。”乔老大如是说道。
蒙轲走在队伍的最后面。周围是浓雾包裹,所布之域,宽不可见,深不可测,目力仅仅能看见眼前的人。蒙轲感觉到奇怪。按自然之理,峤山素来绿林繁茂,阳光充沛,况且这里无湖无潭,为何会有这么一片浓雾?
“很快到了。”前面的大丁回头说着,“很快就到没有雾的地方了。”
“哦。大丁哥您是轻车熟路了呀。”
“轻车熟路?若不是乔老大在前面带着,不管来多少次都会迷路呢。”
“怎么之前没听人说过,峤山帮有这么大雾的事情?”
“哎,可能是忘了。都干这些买卖了,心里头惦记着发财和官兵,谁会记得这种事情呢?”
蒙轲苦笑点了点头。
这个雾,恐怕会成为他最大的障碍。
东绕西拐一大段路之后,蒙轲等人终于拨开云雾,重见天日。
只见眼前豁然开朗。满山青葱围笼下,一大片空地被开辟出来,寨营林立,帮众众多,勃勃生机。此乃峤山帮兄弟起居的地方。
蒙轲三人被带至营地角落处一间小木屋前。乔老大请他们进去后,又马上命人关上了门。
木屋里,阳光从窗而入,霎时明亮。火炕火炉桌椅烛火一应俱全,就是炕床小了点,只够一个人睡。
“我们这几天就住在这吗?”
“呵呵,不是不是。”大丁道,“谁住在这里还不晓得呢。”
“什么意思呀?我们还得分开吗?”
“不错,我们待会就得分开,一直得回到富川城才能再见了兄弟。”大丁的手指在地上画着,“这个峤山帮做事情谨慎得很。他们这里有三个类似于这里的营寨,每个营寨建在峤山不同的方向。每个营寨的人会负责一路买卖。有两路走官道,有一路走小道。走小道那个才是载人的。我们仨就各自负责跟一条路。待会呀,他们就会拿一个东西过来让我们抓阄,把我们分到三个营寨住。在哪里住就跟哪一条路。”
“那每条路都有官道小道呀。有的还有好几条道都通富川呢,我们咋知道哪条路是运人的呀?”
“对啊,我们在出发之前,都是不知道的。”大丁冷不防抬头问一句,“欸,你想跟运人那条路吗?”
“不是不是,我就随便问问。”蒙轲咧嘴笑道,“肯定是想跟运人那条路啊,我们过来不就是做这个买卖吗?”
一旁的小丁一听这话,没好气地笑了笑。
“小丁哥,你笑什么?”
“他笑你初出茅庐,啥都不懂。”大丁道,“运人那条路,走的是小道,是山道。不光难走,还得提心吊胆。我们才不想跟运人呢。”
“两位大哥不想走山道的话,我可以走啊!”蒙轲压低声音,悄悄道,“可是私底下商量交换的吗?”
“当然不可以!如果被峤山帮发现,他们马上会取消买卖,到时候黄老板就得怪咱们了。”
正说着,木门被推开了。
乔老大走了进来,在蒙轲三人面前扔下三个被揉成一团的纸团。
“你们各自选一个吧。”
“就这么简单?”蒙轲笑道。
“你还想多复杂!赶紧的!”
大丁小丁马上抓了一个,蒙轲只能拿起剩下的。
三人各自打开一看,大丁的纸团上面写着“三”,小丁的写着“二”,蒙轲的便写着一个“一”。
乔老大一看,就对着大丁和小丁,“大丁哥,小丁哥,麻烦两位跟我走一趟。”
“那我呢?”
“你留下来。这几天你就住在这里。只能在这附近熘达,不准跑去别的寨子。”
说罢,乔老大在蒙轲面前扔下一个沉甸甸的布袋,扔至地上发出沉沉的闷声。
蒙轲忙捡起来,打开一看,全是白花花的银两。
“这是我们峤山帮给你们的见面礼。大丁哥小丁哥当然也会有。只有你们守好我们这里的规矩,我们出发之后还会有你们的好处。”
“一定一定的!我们只会呆在屋子里,哪也不去。荆轲兄弟,我们富川城见。”
“很好。已是午间,待会会有人送饭给你们吃的。”
说罢,大丁小丁就被乔老大带走了。
小小的屋子,剩下蒙轲一人了。
他爬至炕床上,望着窗外的景色。
阳光正好,满眼是青葱绿意。
那些营寨也是扎得漂亮,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若是毫无先念来到此处,是如何都想不到这林中小村,居然是山匪的寨子。
蒙轲叹了一口气,心乱如麻。
他掂了掂手中的钱袋子,少说也有三十多两。
他再摸出自己的钱袋子掂了掂,苦苦地笑了笑。
自己还在祸娘面前说什么“有钱使得鬼推磨”呢,现在真不知道是谁推谁。
正在窗边观察着环境,忽然发现那屋后的丛林间,有如炬目光射了过来。
蒙轲回以凝视,看见墨绿色的林影间,隐约闪烁着雪白的光芒。
正是那只灵狐。它那赤琼石一般的眼珠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那目光之深邃慑人,似一下子将他拉近至它面前,并有一股声音在耳边响起:
“过来呀,过来追我呀。”
蒙轲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此时,一个人影走了过来,重唤了蒙轲的警惕。
他看见窗外一个瘦小的小伙子正端着一盘饭菜气喘呼呼地跑过来。
当他马上转过头望向林间时,灵狐消失了。
蒙轲又马上转过身子,看向木门,木门正好地被敲响了。
“荆轲大哥,我给你送午饭来了。”
“好,你等会,我给你开门。”
“不用了,我自己进来了。”
小伙子侧着身子轻撞开门,捧着一盘子走了进来。
他把盘子放在桌上,放好一碗馒头,一碟咸菜,一碟酱牛肉,还有一壶酒。
“我的娘亲咧,这么丰富,还有酒啊!”
“是是,荆轲大哥,这是我们寨子自己酿的酒,你尝一下。”
“好好谢谢,峤山帮这么好招待呀?”
“荆轲大哥是第一次来吧?当家们都说你是我们的财神爷,得伺候好了。”
眼前这小伙子笑容爽朗,口齿伶俐,颇令蒙轲喜欢。
可相近了才发现,这个小伙子原来还是个孩子,顶多十来岁。而且他不是瘦,而是骨瘦如柴。
“你叫什么名字,多少岁了?”蒙轲拿起一个馒头,边吃边问道。
“荆轲大哥管我叫小猕猴就行!你看看我这一招,像不像个猴子?”
这个小猕猴的少年一臂上弯向脑袋,另一手搔着自己的下巴,扮作猴子的姿态,挤出一张鬼脸,企图逗蒙轲发笑。
蒙轲却没有笑。他看着小猕猴弯着的手臂,关节处骨头微微突出,黝黑的手臂细长细长,像个竹竿一样,看着就让人心疼。
小猕猴奇怪道,“荆轲大哥,你觉得不好笑吗?当家们都喜欢叫我扮小猴子!”
“好笑好笑。”蒙轲挤出笑容,掰开一半馒头,递给小猕猴,“你吃饭没有?一起吃吧!”
“不用不用!馒,馒头我吃过了。”
小猕猴拒绝了馒头,目光却落在了那碟酱牛肉上。
蒙轲心神领会。他拿起那碟子,递给小猕猴,“你拿去吃吧,我不吃牛肉的。”
小猕猴没有接,咽了一口水。
“荆轲大哥,你不吃牛肉的?”
“嗯。我不吃牛肉的。”
“那你怎么吃什么下酒啊?”
“馒头咸菜啊。天底下最好的下酒菜。”
“那好吧。待会我叫厨房不用给你做酱牛肉了。”
“那倒不用。你叫他们继续做,我给你吃吧。你就说是我吃的。”
蒙轲把碟子放下来,拍了拍凳子,“坐在这里吧,你把这盘酱牛肉吃完。”
“我要吃完?”
“当然啊。你不吃完就是等于我不吃完,厨房会觉得他们做得不好吃吧?”蒙轲笑着,摁着小猕猴坐下,把快子往他面前一放,“赶紧吃吧,大口大口地吃。”
小猕猴赶忙抓起快子,一把夹起三块牛肉就往嘴里塞。
“吃慢点,小心噎着。我给你倒点水吧。”
等蒙轲倒了一碗水放至小猕猴面前,他发现有水珠滴在了酱牛肉上。
原来是小猕猴边满嘴咀嚼着,边泪水哗哗地往下流。
“怎么了,你哭啥哭。”
“我,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酱牛肉!”小猕猴哽咽道。
“是吗,有那么好吃吗?我尝一块。”
蒙轲直接用手捏起一块伸进嘴里,咀嚼之后苦苦笑了。
牛肉太软,味道太澹,嚼而无劲,食而无味,根本算不上好吃。
但是他看着小猕猴吃得热泪盈眶,自己口中这牛肉也越嚼越有味了。
“你慢慢吃。你在峤山帮都没吃过吗?”
小猕猴连连点头,“我们只是小喽啰,只能吃馒头。偷吃会被打的。”
“你为什么要跑来峤山帮干活?”
“爹娘把我卖给了峤山帮,可我长得太瘦弱了,没有什么大户人家要我。”
“唉,原来如此,”蒙轲不禁心生怜悯,“人间处处无奈之举啊。”
他不免想到自己出身实在是太好,哪怕落魄也活得潇洒自在。
出身太好,是不是另一种不公呢?他如何去体会这些出身不好的人?只能去一昧地同情、怜悯、施舍吗?
但自己又可以为他做些什么呢?就只能用一碟酱牛肉借花敬佛?
对啊,“只能”啊。他还没有强大到惠及别人。
他还不如峤山帮,峤山帮至少收留了他,给了他一口饭吃。
“那就这么说定了,”蒙轲看着吃得美滋滋的小猕猴,“以后我的酱牛肉,都由你来吃吧,我可不想峤山帮的人说我吃东西挑三拣四。”
“好!太好了!谢谢你,荆轲大哥!这些你都吃完了?”
“吃完了,我吃馒头就饱了,你都拿走吧。哦,把酒给我留下。”
小猕猴抹了一把油腻腻的嘴唇,咧着嘴笑得像花一样,兴高采烈地走了。
饱腹则思困。蒙轲打了一个呵欠,伸了一个懒腰,在炕床上躺了下来。
可当他一闭上眼睛,脑袋又活络了起来。
“蒙轲啊蒙轲,先别急,来,我们来捋一捋。你得先想好这三件事情。”
“第一件事,得赶紧确定哪一路是运人的。这个峤山帮必须预先定好了。”
“第二件事,确定好哪一路之后,就得想如何把这个消息送出去。那个大雾是个问题。肯定不是一般的雾,里头肯定另有文章。”
“第三件事,万一自己不是跟着运人哪一路,那怎么办呢?”
想到这,蒙轲没有顺着问题想下去,而是倏地想到了第四件事情:
“欸,陆二善那姑娘跑哪去了?现在在峤山帮吗?她会不会出什么事啊?”
想到二善,蒙轲便一下子坐了起来。
“她会不会有事?她会不会有事啊?”
越想越担心,越想越恼火。
“娘的,如果真受欺负了,我要把那个人千刀万剐了!她好不容易躲过一劫!”
烦恼攻心,蒙轲拿起桌上那壶酒,咕噜咕噜地喝下去。
“男儿生沙场,马革裹尸还!金戈渡铁马,热血定江山!”
唱吟了几句,又咕噜咕噜地喝下去。
他喝得太急,酒又太烈,一时把他弄得头晕目眩,一下子倒在床上。
“唔,蒙轲,你得想好这几件事,想好了,别,别耽误事······”
自言自语罢,他便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