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爷对陆载开了玩笑,哪怕是死后。
被同僚陷害,含冤坠崖的他,并没有真正死去,而是穿越到一个陌生的巫觋世界。
只是,他不是穿越到什么皇室贵族、天纵之才身上,而是成为一个刚满九月的小婴儿。
当他睁开眼时,发现正处身于烛火通明的居室。地上有一个颀长的身影。顺着身影望过去,漆黑星夜下清风拂袖,居室外面的世间人声鼎沸。一个感觉既亲切又威严的男人,其背影正对着自己。
终此一生,这瘦削又显苍遒的背影,如孤松般顽强地抓在陆载心头上。
好像是他的父亲。不,就是他的父亲。他在现实世界叫陆载,他在这异世界还是叫陆载。
“载儿,你醒了。”父亲沉声道,“你是我的载儿么?抑或是,遥远的异域来的客人?”
他无法回答。一个小婴儿只会哇哇叫,如何回答。
“不管你是谁,我都知道你能听得懂我现在的话。若非不得已,我绝不会对我儿使用这还魂咒。但是,我们陆家要亡了,除咒一脉濒临灭绝。你,陆载,是我们最后的希望,是这个巫觋世间最后的希望。”
父亲沉吟了一下,唤道,“推他出来吧。”
他此时才发现,他是躺在一个小推车的板子上,有粗绳绑着自己四肢,防着自己挣扎掉。
哎,何苦要如囚犯般对待一个小婴儿?
他被推至走廊处、栏杆前。夜幕之下有何其灿烂的人间。所在之处正是绝顶高处,放眼望去,一整座被火焰吞噬的城池尽收眼底。尽管置于火海之中,高墙坍塌、道路尽毁,但仍能看得出布局之严明,坊市如一个个整整齐齐的格子。
由各大巫族组成的“讨逆军”已经进城,和陆家的巫觋进入巷战。火焰的熊熊烈烈,金石戈戟碰撞之声,还有施展法术的喝叫和毙命的惨叫,逃跑、怒吼、自杀、指挥、辱骂,这里混乱如天崩地裂,势如末日,不知怎样才能平息下来。
幸好陆家早早将平民百姓迁至各地。现在守在陆家城的,全是陆家的巫觋。他们象征着巫觋仅存的除咒一脉。一旦他们灭绝了,世间唯有咒术,却再也没有除咒术。
“家主,北门及结界均也被攻破,北堂家入城,和我们进入巷战。司遥阵亡。”
他看到父亲的身子微微颤动一下,后者摆摆手,“好,再探再报。”
这时,一位一身黑袍的女子大步走到父亲身边。她觉察陆载的存在时,眼神里瞬间充满了惊喜,还有一股熟悉的慈爱。他很想去拥抱她。她是他的母亲。
和父亲一样,母亲的身形也是瘦削的,但言行举止多了一份利落。她算不上美女,脸有点大,形如光洁的蛋面,脖子长长的,肩膀窄窄的。她很爱笑,别的美女笑起来是花枝乱颠,她笑起来就是花头乱摆。她的笑声就像山涧的泉水,很动听。相比于父亲的沉郁,母亲在他的印象里,是开朗和乐观的。
“阿止,分家的孩子,有一部分顺利逃走了。”母亲说。
“有一部分?”
“对。”母亲哽咽道,但擦了擦充满鲜血的手,“但追兵也死绝了。”
“好。”
“看来还魂咒成功了。”母亲含泪看着陆载,“载儿眼神都变了,变得坚强,也变得更害怕。”
“我倒觉得,他不是害怕,是悲悯。悲天悯人,他是个善良的孩子。”父亲道。
母亲走近陆载,用自己的脸依恋地蹭了蹭陆载的脸,热泪滚烫在他的脸颊上。
“阿君,开始吧,没时间了。”
母亲慢慢地离开陆载的脸,如莹珠一般的眼睛深情地看着陆载。紧接着,她眼神收敛起来,斩钉截铁地回答一句,“好!”
她在陆载面前盘坐下来,一双纤纤玉手飞快地结印,好看如繁花盛开。
结印完毕后,母亲一只发光的手指,轻轻点在陆载的印堂上。一股暖流缓缓流进自己体内;渐渐的,这股暖流又变成一股清冽的凉水,让陆载通体舒畅。
母亲露出意外的表情,但很快欣慰地笑了。
不知道是不是太舒服了,陆载竟突然被一股困意勐袭,眼皮变得沉重,都快要掉下来了。
“轮到你了,孩子的爹。”
“哈哈好,孩子的娘。”
他终于看见父亲转过身来,但已是睡眼沉沉,看不清父亲的样子。
“孩子的字,你还没起。”
“我想好了,叫一善。”
“一善?”
“对,日行一善。”
“真是简单,不过也好。载儿要睡着了。也难怪,一下子承担那么巨大的巫力。”
“让他睡吧。我的求生咒,醒着恐怕承受不了。”
陆载沉沉睡去。当他再度醒来时,没想到就是父母亲的弥留之际。
他不在小推车上了,在母亲炙热的怀抱里,她脸上的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在他发上。
眼前有夺目的火光,照出来的,还是父亲那瘦削苍遒的背影,坚毅且决绝。此时的他,不是站在凭栏上,而是傲然站在一片空旷之地。他的面前,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人,火光映在每个人的脸上,充满了不屑和轻蔑。
“没想到,赫赫有名的中原四大巫族,现在连一个未满周岁的娃娃都不放过!”
“邪咒之族,既要灭族,就要斩草除根!”一个老巫喝道,“我们动手!”
“既然如此,那就同归于尽吧!”
四大巫族的巫觋正想扑上来,父亲怒吼一声,强大巫力迸发,生生镇住了所有人。
“我说了,我夫妻二人以死谢罪,只求留小儿一命!若你们如此残忍无道,那就莫要怪我们以死相搏了!”父亲狠狠道,“恐怕,就算你们全部上,又能将我们夫妻如何?!”
巫觋们一时不语,面面相觑。眼前这对陆家亢俪,是举世闻名的大巫。尤其这名陆家家主,传闻其巫力已逼近无极境界。放眼巫界,谁能与其一敌?方才四大巫族的家主联手,尚能伤二人五分,四位家主还有两位受了重伤,算是打个平手。至于其他巫觋,纯属凑人头罢。
“哼,强弩之末,不足为惧!”那名老巫勐一挥手,“陆行止,死期将至,这乞怜之态也未免太难看!我嬴啸天保证,你们陆家人一个都看不到黎明!”
“若加上我,嬴老还敢保证吗?”
随着雄钟般的声音,一个高大的身影落在父亲身边。
此人还回过头看了一眼陆载。
众巫大惊,没想到是他,大国师阆鸣!
“阆鸣,你这是作甚?别忘了,你手上也沾满了陆家的鲜血!”
“荒谬至极,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在场各位,不少是有大巫之名的大巫!若我们连一个婴儿都不放过,那我们与恶巫有何别!我大国师阆鸣在此立誓,谁敢动陆家小儿,吾定不赦!”
众巫为之一震。阆鸣之强大尚且不论,其身后更是泱泱大成国,及数十个方相寺!
阆鸣走到陆载面前,目光如炬,紧紧盯着陆载。母亲站了起来,竟将陆载递给阆鸣。
阆鸣手上的襁褓,沉甸甸的。
母亲的泪水再也止不住,滴嗒滴嗒往下掉。
“载儿,健康,快乐就好,娘爱你。”
“他叫陆载?”阆鸣沉声道,声小如蚊蝇。
“是,拜托你了。”
父亲也走到陆载身边。炽盛的火光之下,阴影沉重,他只能看到父亲的侧面。
父亲大声喝道,“我要对他再下一咒,忘咒。”
听到这句话,众巫都突然安静下来,心里也瞬间踏实了。
父亲沉沉道,“吾儿,谨记,你长大后不要去寻仇,不要去记恨任何人和任何巫族。报仇是何其罔顾人生的事,你这辈子还有很多更重要,更有意义的事情去做。”
最后,父亲沉吟一下,施展忘咒,在陆载记忆里留下最后一句也是唯一一句话:勿念仇恨,日行一善,大巫之道,在祀与戎;所谓巫,就是为人存在的意义。
其后,阆鸣抱紧陆载,施展禹步飞天,一跃跃至天上。
陆载往下俯视。父亲正笔直屹立,不动如山。而母亲则仰头望着自己,欣然而笑。哪怕众巫扑上来,将他们淹没时,他们的身躯也依旧坚挺,笑容也依旧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