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工们有组织地在矿上开始了大罢工,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清楚二号井下的实际情况。
此刻的二号井下,马强和井下的所有兄弟们都还在顽强地坚持着,他们的意志始终被死亡的恐惧煎熬着,他们的魂魄始终在鬼门关前游荡着……
马强仗着自己一身水性,自己在下边黑乎乎的渗水中游来荡去,先是把老弱的兄弟一个个安置在矿井里的各个制高点,接着把差不多的兄弟安置在制高点下方,托着制高点上边的人。后来再也游不动了,干脆趴在一处矮坡上,水已经漫过了自己的腰部,他费力地托着老孙头,把老孙头双手托举在高处。
老孙头托着一盏油灯为大家照亮,水里已经开始出现一具具浮尸,一个兄弟掉下去了,又一个兄弟掉下去了……
一具浮尸漂上来,又一具浮尸漂上来……
马强眼看着兄弟们一个个掉下去被淹没,一具具尸体又从水中忽地浮上来,生命离自己越来越远,浮尸和死亡离自己越来越近,他绝望地流下了最后两行眼泪。
黑水越涨越高,已经漫过了马强的胸部,兄弟们能挤在一起逃生的高地,眼看着一块一块都被黑水全部占领了……
井下没有任何食物,只有吞噬他们生命的黑水,大家也不知道时间,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长时间没有进食了,浑身没有一点儿力气,身边一根能抓的救命稻草也没有。懂水性的,还能稍稍利用水的浮力,苟延残喘;不懂水性的,水刚刚没过胸部,就被无情地带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马强托着老孙头,用尽了浑身的最后一丝气力,他绝望地看了一下工作面的顶板,终于被水淹没了……
老孙头微弱的声音在哭泣:“连长,连长!”
连长终于撇下他的全连士兵们走了,余下的人嘶哑着,也都奄奄一息……
劳工集体罢工一连进行了三天,山本始终都是一筹莫展,原本希望通过这次事件,抓几名劳工领袖,杀一儆百,以便今后对劳工队伍的管理一劳永逸,却没承想自己打错了算盘。三天来,他明明知道这次罢工是有组织的,却始终不知道背后的领袖到底是谁。他觉得那些带班长们都像,又都不像。
山本自打在李家峪开矿并管理煤矿以来,矿上表面上并没有出现过太大的问题,只是煤炭的产量和采煤的进度比自己预计的相差太远,明显是劳工在怠工。总部已经多次询问过产量问题,使他感受到了压力。近一阶段,军方没有再往煤矿输入劳工,是因为大多数新劳工都被征去修铁路了,铁路一旦修建完毕,这些人都会被再次转为煤矿劳工,劳动力是不发愁的。但希望存在的同时,压力也同样存在,那就是铁路一旦修建完毕,煤炭运输就会被马上提上日程,眼前可怜的煤炭产量是根本交不了差的。山本认定劳工内部有领袖在暗中起作用,才导致产量迟迟上不去,但他并不知道这位领袖人物是谁。他的如意算盘是想借此机会把这位劳工领袖铲除掉,顺便杀一儆百,以图今后的管理顺利。
山本和浅见商量过后,把田中、高桥、二奎、钱翻译、李疤九等人全部召集到会议室开会。
会议室里有一张会议圆桌,山本和浅见坐在正席,其他人等依次就坐。
山本冷冷地提醒大家说:“诸位!三天了,劳工罢工三天了!”田中、高桥、二奎、钱翻译、李疤九全都低着头不说话。
浅见怔怔地看着,一一扫视着众人,与会的人全都低着头一言不发。
山本厉声问道:“你们谁能出面解决问题?”
田中愤愤地说:“干脆把他们都抓起来。”
山本揶揄说:“都抓?抓起来关在哪里?”田中不再吭气。
高桥恨恨地说:“干脆杀他们几个?”
山本揶揄说:“你告诉我,杀哪几个?”高桥闷不吭声。
山本看看大家,大家依然是一言不发。
山本气咻咻地说:“我是要抓人,我更想杀人!我要把他们的幕后人全都杀掉!劳工罢工就这样持续地拖了三天,明摆着就是一次有组织的罢工,可你们却偏偏找不到这个幕后主使,这让我们以后的工作会变得非常被动!”
大家还是低着头不发言。
山本提高声调说:“总部一直都在催我们的煤炭产量,罢工这样再持续下去,我们会无法交代!”
众人还是低头不语。
山本终于无奈地说:“罢了罢了,把人带进来吧!”话音刚落,程七和他的两名拉尸队员,还有另外两名矿警队员,一个个沮丧着脸被几名日本士兵分别带了进来。
山本扫视一下会场,淡淡地说:“浅见中佐从平州城带来了两台抽水泵,现在,我们一起去二号井看看,看还有没有活着的人。”说完,先起身出去了。
大家全都起身,跟着山本出去了。
这天黄昏,灰暗的天空中,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二号井口聚满了人,山本、浅见、田中、高桥、二奎、程七、李疤九,以及全副武装的一些日本士兵,以及一些矿警队员和拉尸队员都在。
所有的带班长和劳工们也都围在四周。
两台抽水机开足马力,井下的水哗哗地被抽了出来,大地一片沉寂,只有抽出来的哗哗的水流声,和雨滴敲打大地敲打着每一位劳工心灵的声音。所有的劳工都是一脸坚毅和悲愤的表情。
不知过了多久,井下的水总算被抽完了。
张成义赶忙带着二号井晚班的九名劳工乘坐吊笼下井去打捞,乔龙亲自上前去开绞车……
张成义率先带人下到二号井下,地面泥泞,四周伸手不见五指,他们赶忙点亮油灯。随着油灯火苗的逐渐增大,四周也渐渐亮了起来,灯光照处,眼前的凄惨情景让他们目瞪口呆。
井下工作面四周堆着满满的劳工尸体,尸体的形状正像是一座座的金字塔,沿着洞壁陈列。最底端聚集着一堆,支撑着他们的上边一小堆,这一小堆又支撑着上边更小的一堆,最上边的只有一两名。
位于最底端的劳工尸体,几乎全都是白花花的裸体,他们的衣服已经全部被浸泡的脱掉了,每一具尸体,都被浸泡得浮肿而漂白。
紧接着又下来十名工人,大家看着这样的惨像都不忍心上前去搬动尸体。
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只有水珠叮咚叮咚的滴答声,敲打的每个人心都碎了。
张成义强忍着悲愤说道:“兄弟们!这就是我们劳工的命运!大家赶紧看看最上边的,看还有没有活的,先把他们送上去吧。”
大家这才七手八脚地把位于顶端的一些劳工抬上吊笼,张成义沉重地拉一下信号绳,吊笼缓缓地升上去了。
乔龙在二号井口亲自开绞车,吊笼上来了,最先上来的一批人,还都穿着衣服,老孙头也在其中。
乔龙停下绞车,急忙过去动手搭救,他抓住老孙头,突然面露惊喜地喊道:“他还活着!”这一声惊叫,就像一声炸雷在空中炸响,立刻划破了天空,引得万众注目,人群沸腾,劳工们急速地围拢来。
乔龙还在狂叫着:“他还有体温!”
再看日本鬼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全部离去,早已不见了踪迹。
乔龙高声叫道:“快!转运组的,斜井的兄弟们,套马车,把他们拉到医务室去!”
大奎、乔安、乔生、栓柱、赵青等人如梦初醒,赶忙开始进行营救。
一辆辆马车把包括老孙头在内的十二名还有气息的劳工送走了,其他被水浸泡的又白又肿的一具具尸体也从井下都被陆陆续续地打捞了出来。拉尸队员们出面,把他们全都拖到堆尸坑里去了。
从二号井口,往堆尸坑的方向,劳工们很自然地形成了一道默哀送行的长廊。
小雨在淅淅沥沥地下,天地无声……
十二名还有一丝气息的劳工被强行送到了煤矿的医务室,可医务室内的设施极其简陋,里边空空如也,此刻的医护人员也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乔龙愤愤地说道:“大家看看,这就是咱们煤矿的医务室。”
大奎恨恨地说:“这哪儿是医务室啊?根本就不是个能给人看病的地方。”
赵青冷冷地说:“日本鬼子哪里把我们当人看啊?这里根本就不能提供任何医疗。”
乔龙振振有词地说:“咱们大家平时干活儿的时候,有个磕磕碰碰的,只能来这里临时包扎一下,一旦要是真的有病了,日本人是不管我们死活的。”
栓柱附和说:“小病只能扛着,大病就得被抛进堆尸坑。”
大奎一脸困惑地说:“这里连个起码的瞧病郎中都没有,工友们谁来救啊?”
乔龙气愤地说:“不行!我们还得去找山本讨个说法!”
乔安附和说:“对!我们找山本讨说法去!”
赵青冷冷地说:“山本早就不知道去哪里了,人还得我们自己想办法来救!”
医务室内顿时一片嘈杂。
钱翻译悄然地进来了,他看看大家,平静地说:“大家先安静一下,听我说几句话。”
乔龙冷冷地说:“你一个狗汉奸有什么好说的?”
钱翻译并不理会乔龙,自顾自地说道:“今天的事情,我很震撼,说实话,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事情到了这种时候,大家一定要冷静。”
乔龙不客气地说:“冷静个屁!死了这么多人,怎么冷静?”
钱翻译坦诚地说:“躺在这里等着救命的是我们中国人,是你们的劳工兄弟,是他们生死攸关。现在情况危急,人命关天,刻不容缓,大家再找日本人闹也没有用。在他们的眼里,咱们中国人的性命根本就不值得一提。”
陈平功从外边走进来说:“是啊!钱翻译说的有道理。现在,即使是日本人答应了治疗,他让你们把人抬到平州城部队医院去,怎么办?估计等把人抬去也就咽气了,还是我们大家自己想想办法吧!”
“要是我哥在就好了。”乔龙嘟囔着,突然抬起头来说:“工友们!谁是郎中?”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回答。
陈平功冷静地说:“没有办法,先按救治溺水的办法救治一下吧!”
乔龙脱口道:“溺水?”
陈平功沉重地说:“去,懂按摩按压的人留下,其他人去烧些开水,到食堂煮些稀饭来。”大家闻听,立刻齐心协力地开始忙乎起来。
不得已,劳工们利用水和稀饭,用按压等手法开始对十二名劳工进行施救,最后还是有四名劳工不治而亡。
乔龙大恸,仰天长叹道:“老天啊!我们一百二十名煤矿工人,就这一场小小的透水事故,只仅仅生还了八人啊……”
“轰隆隆!”一声震雷在空中炸响。紧接着,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倾盆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