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的那一天终于来临。

午后我便开始梳妆准备，收拾好后我走出门去，看到孤竹还在房间内，对着却羽琴出神。

我走过去，问道：“怎么了？”

他看了看我，道：“没事。我们走吧。”

我提醒他：“你忘了一样东西。”他面前的桌上放着半张面具，花纹和我的一样，只不过是银色的。我伸手拿起来，帮他戴上。

银色的面具遮住半张脸，只露出弧线美好的嘴唇和下颚，一如楚宫初见。

戴上这面具，我们就已经无路可退了。

今日夜宴在太极殿举行，我们傍晚便随袁司乐一起来到侧殿做准备。差不多收拾好后，外面天已快黑了，明亮的宫灯在夜色里连接成河，一片灿烂辉煌。

我走出去站在大殿外，倚着白玉栏杆出神。没过多久，便听到一侧传来了脚步声。我转过身，就看到孟珂正向这边走来。

夜的幽暗，掩不了袍服上流泻的华采，遮不去金冠上暗藏的辉光，就连他身边的空气里，都漂浮着淡淡熏香的气味。那一瞬间，我竟然觉得有些认不出他了。

是我忘记了啊，世事轮转，如今的他已贵为东宫太子，早就不再是当日那个温吞寡言，常常陪我临窗弈棋的少年了。若真还有什么没有改变的话，那便是他的眼睛，还是一如秋日晴空般的干净、明澈，不曾被这阴谋权势、富贵尊荣里的阴云遮蔽。

在看到孟珂的那一刻，心里突然疑惑起来。孤竹告诉我，他已将毒药放在了孟珂的卧室和书房，为何孟珂根本就没有中毒的迹象？他没有在这两处停留，还是他发现了毒药？

孟珂先开了口：“收手吧。”

我心中一颤，还是维持着笑意问道：“殿下，我不懂您什么意思？”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我不知道今晚你谋划了什么，但是母后她绝对不会放任不管的。现在收手还来得及，我立刻送你出宫去。”

我说：“殿下怎么确定皇后不会放任不管？我救出母亲，对她有什么损失？若是真如你担心的那样，我是来报仇的，对你们母子来说不是最好吗？不论我成功与否，叶夫人都脱不了干系，或许你还可以直接登上帝位。”

孟珂听完我的话，已是脸色铁青，道：“你……母后怎么可能有这种想法？父皇他就算再宠爱叶夫人母子，这些年对我的舐犊之情也从未减少。”

我收了笑容，道：“那你母后为何不去告发我，而是用罚跪把事情闹得阖宫皆知？叶夫人本事再大，只要皇后说出了真相，你父皇就算怀疑这是后宫争斗，也会起疑心下令彻查的。我知道我们之间是少年时代的情分，可是你的母亲对我，除了她与生俱来的同情心之外，可没有什么别的感情。”

他脸色已转为苍白：“你说的也许是对的，但我绝对不能让你去。我不希望有人在这件事里受到伤害，不论是你，还是父皇和母后。”

说罢，他对身后道：“来人。”很快，便有两个人走出来。那两个人我认识，是他一直带在身边的护卫。他们走向我，想将我强行带走。

这时，孤竹从另一侧走了过来。我以为他会帮我阻止孟珂，没想到他反而对孟珂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孟珂没有中毒了，因为孤竹根本就没有下毒，他们早就串通好了要阻止我。

原来，那天我心里的害怕和退缩，孤竹他都看懂了。

我突然觉得轻松起来。今日进宫的人那样多，又有孟珂的帮助，想要出去就容易多了。此刻母亲想必也已经离开楚宫了，我和孤竹此时只要逃走，便是永远的天高地阔。一瞬间，我几乎可以感受到骑马奔驰的那种自由和畅快。

可我还来不及说话，就听到了一个威严的声音：“太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是皇后。她从宫灯的光影里走过来，脸上是如同冰山封冻般的表情，看不出一丝温度。她的眼神如同刀锋一样划过我的脸，然后对站在她身旁的宫人道：“夜宴很快就要开始了，带他们二人去准备吧。”

孟珂急急地道：“母后……”

皇后打断了他的话，低声道：“当年就是你要救她，放她离开，我们母子才失了君心，落得今日境地，如今你还要再一次重蹈覆辙吗？”

听到她的话，心头猛地一震，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当年孟珂帮我逃离楚宫时，叶夫人母子虽然也得宠，但和皇后孟珂却是完全没办法比的。孟珂为我牺牲这么多，这些年我却一点都不知道。

孟珂拉住皇后的衣袖，祈求道：“母后，儿臣绝对不能看着您和她步步走错，请您就听我一次吧。”

皇后却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提高了音量道：“太子随本宫进去吧。还有你们两个，也随本宫过来。”最后一句她是对孟珂的护卫说的。

皇后身边的宫人走到我和孤竹面前，示意我们进殿去。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完全不受我控制了。我看了一眼孟珂，却什么也不能再说，只能随宫人离去。

就在我转过拐角处的那一刻，我看到皇后对孟珂说了什么，孟珂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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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宴的乐声终于响起，在进入大殿的刹那，我不由得顿住了脚步。我看到了平陵长公主，她穿着暗青色的宫装，远远地坐在靠前的位置。是她自己决定不走，还是计划出现了什么问题？

孤竹已经和一众乐师坐在了一侧，白衣墨琴，半张面具折射出银白的光泽。

几十个身着白色纱衣的舞姬首先举袖起舞，随后她们一齐分向两边，露出身后黑底红莲花纹的大鼓。而我已在鼓面等待多时，只待这一刻开始展臂舒袖，跳那一支烂熟于心的易面舞。

袅袅腰疑折，褰褰袖欲飞。姿如流风回雪，态若惊鸿游龙。

在宽阔辉煌的大殿里，在巨大精致的鼓面上，我终于明白了易面舞的魔力。它的每一个动作都仿佛是生命的绝唱，不是我在跳舞，而是舞在主宰我。

在大殿的中央，在每一个转身或是回首中，我看到孟珂焦急的脸色，我看到母亲凝重的目光，我看到皇后深锁的眉头。但我不敢看孤竹，他想要拯救我，我却一次又一次辜负他，我怕在他的眸中看到任何情绪，无论是什么我都无法承受。

我在孤竹的琴音里一遍遍折身、挥袖，裙裾旋转如同红莲的绽放。传说中，人死后灵魂经过忘川，所见的满江红莲，便是自己生前所犯下的罪孽。但其实不用见那红莲，此刻脚下的红莲，以及颈间的血影花，便是我今生的罪孽。

但这一次，我做了另外一个决定。在进殿的那一刻，我没有划伤我的右脚拇指，也没有在拇指上涂抹阻止血液凝固的药，我就那样赤脚走上了鼓面，跳了一支再寻常不过的易面舞。

我在赌，赌皇后的仁心，赌如果易面舞结束，孟历身上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就不会置我于死地。因为，我想要活下去，和孤竹一起活下去。

易面舞已到了尾声，在孤竹琴音的余韵里，我的手在头顶定格成最后一个姿势，就打算结束了。

此时配乐声已经转为微弱，我听见大殿最里面传来一声杯子落地的声音。我下意识地望过去，只见孟历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指着我道：“大胆妖女！”

孟历藏在愤怒下的那一丝冷笑和得意尽收眼底，心瞬间便沉入了最低谷，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他全部都知道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