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回来后就一直和衣躺在床上，却一直睁着眼睛始终无法入眠，因为只要一闭上眼，白天发生的一切就能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夜里大约三更的时候，突然听见房门被推开了。我坐起身来，就看到云归一身黑衣，正从门口走进来。我沉默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云归停在我面前，过了片刻才道：“不要生气了，好吗？你看，我们命运里所有的风雨都结束了。从明天开始，每一天都会是晴空万里。”

他觉得那是晴空万里，但在我看来却满是迷雾，我已经不知道要走向哪里。十四岁那一年，家破人亡后我又亲眼看着他在我面前“死去”，后来被带回楚宫后，曾经一度迷失了未来的方向，浑浑噩噩以终日。两年多前，我终于和他重逢，才终于找到人生的方向，我以为我要走的路就是陪着他，看他实现少年时的心愿，和他一起去报血海深仇。可是今日才明白，他的抱负已经与权力纠缠太深，我再也无力同行。

我说：“我们分开吧。”

云归错愕地看着我：“为什么？”

我又重复了一遍：“我们分开吧。”

他往前走了一步，道：“我终于得到了无上的权力，终于可以随自己的心意，天下再也没人能够阻止我们在一起，你却要离开我？”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愈加痛起来。我说：“那你要我怎样留在你身边呢？美人、婕妤、夫人？原来你一早就打算好了，让我进宫做你的嫔妃。可是，你有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

云归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皇后的身份对你就那样重要？比我在你心里还要重要？”

我道：“我的娘亲就是为人妾室，她一生都待在那个清冷的院子里，在我生命里的每一个重要场合，都只能像个外人一样站在离我很远的地方。虽然我从来没有在她的身上看到卑微或是哀怨，但我从很早就决定这一生绝对不要过那样的生活。”这样的话，这些年我从来没有对他提起过。

云归握住我的肩膀，目光直直地看着我：“当年，你认识我的时候就该知道，我是不可能只娶你一个人的，可是不管我娶了多少人，我的心在哪里你还不知道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再也找不到我曾经那样依恋的安心。

我说：“当年，我不在乎你将来会娶多少女人，是因为我会是你唯一的妻子，唯一配与你并肩的人，剩下的女人只能匍匐在我们脚下微如尘埃。可是如今，宣碧梧将永远都是你的妻子，你要我用什么样的心情，来用卑微的姿态仰望你们，看你们来演鹣鲽情深？”

“长乐……”他在我的声音里微微摇头，似乎是想打断我的话。

但是，我没有等他将话说出来，已经接着说了下去：“当年，我是手握二十万大军的镇南大将军的女儿，深宫险恶又如何，哪怕你护不了我，也没人敢动我分毫。如今呢，我是前太子妃，就算你不顾天下人的指责娶了我，我也要永远承受所有人的目光。”

云归一直就那样看着我，像看着一个陌生人，过了很久之后，我才听见他虚弱而无力的声音：“长乐，这些事情真的就那么重要吗？比我们的感情和未来还要重要？”

我凄然一笑：“是，不重要，都不重要，我可以勉强自己不去在乎，勉强自己忍受。可是，就今天这一日，我都已经觉得痛苦到不能呼吸，而那是日日月月、年年岁岁的一辈子。那样长久的时间，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生出怨，生出恨，等到怨了恨了，我就不再是如今的我，我们的感情还能如旧吗？到了那个时候，宫苑深深，你要我怎么活下去？”

在我说这些话的时候，云归一直像方才那样双手握住我的肩，却已经不再看着我，而是将目光落在了我身后烛火的暗影里。待我说完，良久，我才听见他的声音：“原来，你连结局都算清楚了。”

他放开我，然后后退了一步。他说：“你知道吗，我最后悔的事，就是六年前救不了你的家人。在姜国见到你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曾经那个笑容明亮、骄傲任性的女孩子，似乎再也找不到痕迹，你的脸上总带着似有若无的微笑，目光悠远沉寂。我才知道，那些死亡和鲜血，已经成了你心里永远都愈合不了的伤口。所以，我想要足够的力量，来消除你心里的恨，想要无尚的权利，来保护你不再遭受至爱之人死亡所带来的伤害。可我却没想到，竟然是如今的结果。”

我听着云归的话，心顿时痛起来，眼泪模糊了双眼，却只能努力睁着眼睛不让它们流下来。我想，我应该说一点绝情的话，这样才能让自己不要动摇。

于是我说：“当年我们在一起，是上天恩赐的天作之合。你是皇后嫡子，我是权臣独女，你的祖母和母亲需要我成为你的妻子，而我们恰好爱上了对方。这样完美的事情，是连书里都难遇的巧合。可是如今，上天已经收回了他的恩赐，只给我们留下了无奈和痛苦。”

眼泪终于一滴滴无声划过眼角，然后迅速坠落，于是我停一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我成全你的王图霸业，你成全我的自在逍遥，这样的结局不也很好吗？”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云归垂着眸，一字字地将那句话重复了两遍，唇边渐渐露出一个凄凉的笑意，然后他抬起头来重新看着我，“原来在你眼里，我们在一起，已经变成了让人绝望的‘相濡以沫’。为什么你永远都可以这样决绝？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平静的语气，是最锋利的剑，最能伤人心。”

“不是我决绝，而是我看得太清楚。”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虚弱而颤抖。

云归的脸上的悲伤渐渐变成了怒意，声音也激动起来：“清楚？你清楚什么呢？在姜国的这六年，你知道我在战场上流过多少血，留下过多少道伤疤吗？你知道我在朝堂上有多少次的起起落落，又有多少次险些丧命吗？无数个夜晚，我坐在书房或是营帐里整夜无法成眠，因为我担心自己算漏了一小步，就要你们都和我一起陪葬。”

他的话击中我心里最柔软的部分，突然就不忍起来。心底里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对自己说，要不就原谅他吧，要不就再妥协一次吧，也许一切并不会像你预料的那样糟。

他抱住我，强迫我靠在他的胸膛上：“我不允许你离开我，绝对不允许。从此以后，我们就可以日日相见，再也不用分开了。”

瞬间的不忍，都在他的这句话里化成了无尽的荒凉。我说：：“你永远都是这样自信，笃定我不会离开你，所以你从来没有问过我，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想要什么样的人生。”

云归放开我，用力捏紧我的手腕，目光一点点变得冰冷：“所以当年你也是不情愿的？你根本就不想留在楚宫？”

手腕上的伤口被他捏得生疼，但心上的疼却要远甚于此。他的追问咄咄逼人，让我不得不去想这个问题的答案。

是的，我并不想留在楚宫，我只是为了他，只是因为爱他。可是九年后沧海桑田，我已经不想再走一遍当年的路了。我想，这就是宣逸所说的，遵循自己真实的心意吧。

于是，我用沉默做了回答。

云归看着我的眼睛，道：“你默认了？”

他的手更加用力，疼得我几乎无法呼吸，但我还是努力地与他对视。

他终于放开我，连退三步，一字一顿地道：“好。很好。”然后他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夜风从开着的房门涌进来，心像是破了一个洞，被这冷风一灌，愈加觉得寒凉。院中紫藤花影，在月光里摇曳着，像一场虚幻的梦境。

初来阜都的那天，就是站在这紫藤花架下，云归对我说：“乐儿，此后还有我们的天长地久。”那一刻，他语声温柔缱绻，仿佛还是当初我爱上的那个少年。

努力表现的坚强都在这一刻破碎，身体无力地跌坐在地上，眼泪在风中急速坠落，而我伸手用力捂住嘴，也不能让自己不哭出声音。（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