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宫中小产，和孤竹之间的事终于是纸包不住火。阜都上下一时流言四起，甚嚣尘上。而后群臣上书，皆言孤竹罪恶山积，当伏重诛，以彰皇室之德。

在他们的眼中，我一直不肯再嫁，却与一个琴师姘居，还身怀有孕，这简直是皇室的奇耻大辱。他们已经明白云归不会将我如何，所以只将矛头指向孤竹。

于是云归将齐溏和扶留二县复归本名，改东面临海的小县沂成为永安县，本以为可以稍微堵一堵他们的嘴，却反而触怒了他们，言辞愈加激烈起来。

我实在没有心情与这一群人周旋，修养月余身体终于有了起色之后，我便计划着和孤竹离开云城。只要我们离开了这里，那么他们说什么都已经不再重要了，大不了云归宣布我的死讯，便可永远平息众怒。

况且，我也必须回云城去。

这场楚姜之战，我已经预感到了最后的结果。娘亲还在云城，我必须马上去带她离开，再晚就怕真的来不及了。

这一次，我决定和每一个人道别。曾经我很害怕离别，但这一次，我突然觉得，或许分别并不是一件那么悲伤的事情，它仅仅意味着我们都开始有了新的人生。

离开的前一天，我先去宫里见了宣碧瑶。我告诉她我只是回北方去养病，她虽然有些伤感，但还是很开心地冲我挤眼睛，笑着让我早点回来看她。

我没有告诉她，我已经打算永远不再回来，如果此行顺利，我将会和孤竹回到玉雪山，再不踏入楚国和姜国半步，如果此行不顺利，那这也将是我与他们见的最后一面。

离开时她亲自送我出来，我走出好几步，复又回过头去，只见她手提一盏宫灯，站在宫墙下的夜色里，昏黄的光晕里看不清她的容颜，只有鬓上的凤钗随风发出一点微弱的声响。我在心里轻轻一叹，碧瑶，对不起，只愿你一直快乐下去。

离开永寿殿，我便径直回去了，没有去见云归。从我醒来之后我就没有见过他，我不怪他，可我也不再有勇气见他。我们的每一次相见，都注定了是彼此伤害。

然后，我和孤竹去了醉娘的浮生醉。且把浮生换一醉，我很想告诉醉娘，我一直很喜欢她起的这个名字。但是我去的时候，醉娘并不在，店里只有苏庭风一个人。

我对苏庭风道：“今天我们是来和你们道别的，这一次我和孤竹是真的要离开阜都了。”

她没有因这离别感伤，反而露出一个欣喜的笑容道：“你们早就该永远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

她定是以为我是要和上次一样，与孤竹避世隐居吧。只可惜，我是要从一个是非之地，到另一个我早已逃离的是非之地去。

我问道：“怎么没有看到醉娘？”

她笑着道：“她将偌大的一个店扔给了我，然后和黄柏到越州去了。她倒是走得潇洒，说什么要与过去道别，就真的什么都不要了。”

本是有些意外，但想想又觉得理所当然。这些年她对孤竹的好只怕要远远超过我，当年孤竹四海漂泊，她便在锦城等着他，后来孤竹来阜都定居，她也追随而来。与孤竹在一起后，我总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如今她能够找到自己的幸福，我是真的从心里替她高兴。

我看着孤竹，和他相视一笑。

我对苏庭风道：“日后她有着那么大的药材生意要管，够她忙的。你可别像她当初一样，只顾着做生意，若是遇到了合适的人……”

我还没有说完，她却打断了我：“我这样就很好。所谓的幸福，本来就不是我应该再去追求的。”

她看着我，眉眼里都是温柔平和，却看得我心疼。

我说：“我知道你心里放不下他，可是你也不能一直这么苦着自己。”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仅仅是放不下他，而是我知道若不是他，一个杀手根本就没有可能安享余生，也没有资格安享余生。他为守护南沧的子民付出了一切，如今的岁月安稳本该是属于他的，可他把这机会给了我，这或许是上苍的本意，要我在余生的孤苦里，偿还我曾经的罪孽。”

我终于没办法再安慰她。我的余生，不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偿还吗？

我和孤竹走出去，却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街市人声鼎沸，熙熙攘攘，那高高挑出的酒幡上，龙飞凤舞的“浮生醉”三个大字在风里飘摇不定。

良久，我终于轻声一叹：“浮生若真能如一醉，该有多好啊。”

离开的那天早上，董清浅和陆清欢一起来为我们送行。道别的话已经都在昨日的晚饭上说过，此刻看着一样美丽，一样坚强，甚至连名字都相似的两个人，我只能握住她们的手，轻声道一句“珍重”。

不是我不想单独和她们好好道别，而是她们越是走近我的身边成为我的亲人，我就越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与她们之间的关系，也越不知道该希望她们如何处理彼此的关系。

生活有时候是一条满是石块的路，且似乎怎么都看不到尽头，我们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去将那些石块全都除去，便也只能就那样磕磕绊绊地往前走下去。

我和她们挥手道别，这才同孤竹一起走进马车。在车轮辘辘的声响里，我终于踏上了去云城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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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经过七天的跋涉后，我们终于进入了楚国云城。如今云城四处戒严，出入都要经过严格的检查。我们易了容，好不容易才混进城中，找了一家很小的客栈落脚。

天黑后，我们悄悄进入江暮山。怕人发觉，我们也不敢用火把，但好在月光甚好，能够将路照得清晰。孤竹紧紧握着我的手，带我在寂静的山道上小心地走着。

一路上我都在想，等到见到娘亲，我该如何开口。我不知道她是否已经知道了孟珂的死讯，也不知道如果我告诉她孟珂是为了救我而死，她是否会恨我，是否还愿意和我一起离开。

距离目的地越近，我就越是心下忐忑，一个晃神，脚下便是一滑，身体已经向山崖下跌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