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着忐忑的心情等了半个月，终于等到了我一直害怕听到的消息——在儿子和疆土之间，孟历还是选择了后者。

与那消息一起的，还有云归派来接我的马车。我知道，他是要我去见孟珂最后一面。

孤竹牵着我的手送我到马车前，却一直不肯放开。

我勉强对他露出一个微笑，道：“我去去就回来。”

“嗯，我等着你。”他嘴上这样说，却依旧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我知道他担心我，可是我还是必须去。我抽了抽被他握住的手，道：“我该走了。”

他却突然抱住我，在我的耳边道：“长乐，你不是神，你拯救不了所有人。”

我忍住将要落下的泪，道：“我知道，我会好好地回来。”

过了很久，他终于松开我，扶我走进了马车。

车轮辘辘碾过长街，我紧紧握着放在袖中的那个小瓶子，那是当年苏庭风替我找来的“晚霞”——假死逃生的江湖秘毒。

云归说得对，无论我用什么样的方法救了孟珂，也许最后他都会痛苦地活着，或者终会选择不再痛苦地活着。但是我不能因为可能的结局就不去救他，而究竟用什么样的方式活下去，或者用什么样的方式选择终结，那都应该是孟珂他自己的选择。何况，即使有云归说的那一天，我也已经看不到了吧，那又有什么关系，那个时候，终究也只是他们几个人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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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达狱中时，云归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了。他身边的宫人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四杯酒。云归看着我一直走到他的面前，这才道：“进去吧。”

我们沿着狱中深长的甬道向前走，然后下到地下，又在阴暗潮湿的地牢中走了很久，终于达关押孟珂的监牢前。狱令为我们推开厚重的石门，我这才和云归走进那间我来过很多次的石室中。

我们走进去的时候，就看到孟珂端端正正地坐在石床中间，身穿在楚国象征着高贵和权利的紫色外衫，上面绣着精致的出水云纹。世事总是有惊人的相似，几年前在这里的是孤竹，如今在这里的是孟珂。

见我们进来，孟珂的目光慢慢移到我的身上，然后又移到云归身上，这才在唇边酿出一个笑来。

看着孟珂的笑容，我忙隔着衣袖掩住唇，这才没有让自己哭出来。他一次又一次地为了我忤逆他的父亲，这次孟历让从未上过战场的他来监军，最后又选择不救他，焉知不是上一次他又放走了我的原因。

孟珂道：“长乐，孟湜，好久不见。”

听孟珂说出“孟湜”两字的瞬间，竟然觉得十分陌生，我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听到过了，可是心头却还是猛地一震。

当年我来到姜国的那日，云归就对我说孟湜已经死了，要我抛弃过往投身崭新的人生，直到如今我才明白，那些过去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它们如影随形，然后一次又一次地打断我们的生活，打碎我们的愿望，打翻我们的快乐。

云归道：“当年我们在揽月台下埋的杏花酒，说要等十年后一起喝，那酒还在吗？”

“在。”孟珂看着云归，笑着道：“可惜啊，我已经没有机会去喝了。”

云归避开孟珂的目光，看着一旁宫人端着的酒杯道：“今日我们一起喝一杯吧，也是十年陈酿的杏花酒。许阳不在，他的那杯我便替他喝了。”

云归说完，宫人忙走了过来，将端酒的托盘举到我们面前。

孟珂站起来，率先取了放在他面前的那杯酒，云归也伸手拿起了面前的一杯。

我看着托盘上剩下的两个杯子，很久都没有动，他们二人便也就静静地等着我，我没办法，只能端起正对我的那杯，眼睛却一直盯着孟珂手里的酒杯。这几杯酒恰好摆在我们每个人的面前，我不禁有些心慌，想要阻止孟珂去喝这杯酒，在云归面前却又开不了口。

这时，云归突然夺过我和孟珂手里的杯子一饮而尽，然后又将剩下的一杯也喝了。他将最后一个杯子放回托盘，然后对我道：“酒已经喝了，你们单独说会儿话吧。”

说罢，他便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我看着云归走了出去，这才转过身面对孟珂。我终于见到了他，却不知道应该对他说什么。

他收起了方才的笑容，轻声道：“长乐，不必遗憾，生死有时，非人力可改。”

我终于忍不住走过去，轻轻地抱住了他。

他大概没有想到我会拥抱他，一时间怔在那里任由我抱着。

我将头靠在他的肩上，轻轻地道：“孟珂。”我在心里叫了无数遍的哥哥，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于是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一声哥哥，我要留到将来，等他自由以后我再对他说，似乎留一个这样的遗憾，反而能让自己多出一些希望来。

我悄悄握住他的手，然后将那个装着毒药的小瓶子塞进了他的手心。

他起先一愣，却还是默默地将瓶子握在了手里。

我在他的耳边轻声道：“假死药。”说完这句话，我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才放开他，和他一起坐在石床上。

沉默了片刻，我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初父亲拒绝了昭帝，不让我去楚宫，所有的事情会不会有那么一丝一毫的改变。我知道这样想毫无意义，但我还是想给自己一个美好的想象，想象我们所有人从不曾相逢，想象我们可以拥有我们期待的结局。”

他的脸上有微醺的笑容，像是陷入了他所描绘的那个美梦：“写诗、烹茶、下棋、赏花，折扇一摇，便是一世逍遥。小时候，我看着西南大族的男子大都过着这样的日子，便以为这将是我的一生。”

我说：“我其实是知道的，你一直都想回到充州去。”

他脸上的笑容慢慢都化作了悲伤：“可是后来我才知道，我的父亲，他一直都想做皇帝。尽管他已经放弃了我，我也不怪他。小时候他会将我放在肩上，偷偷带我去集市里逛，而我扶住他的头，指挥前进的方向。后来，他也曾那样担心我一个人在楚宫，所以一次次秘密托人带口信，让我不要害怕，让我再稍微等一等。我一直等着他来接我回家，却没想到，他将我最讨厌的地方变成了我们的家。我总是想，他开心就好了，我和母亲就什么都可以忍受，可是忍着忍着，这一生竟然也就这样过完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