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郑航有自己的私心。他刑事侦查专业毕业,工作后一直没有放弃学习,并加修了心理学,对国外刑事侦查里的心理分析术有所了解,能够看到种种别人察觉不到的迹象。他父亲死于暴力报复,听说涉及的凶手跟吸毒人员有关,他就算想让自己停下来也做不到。
是他发现了那个受害人,是他陪着他待在树荫里等待警察的到来。他做不到就这样不管不问地走开。
郑航没去过市公安局法医室,但方娟给他画了详细图纸。他绕过机关办公楼,穿过刑侦治安所在的附楼,后面有一道小山坡,坡沟里有一栋小楼。那是技术楼,法医室就在楼里。
他想找欧阳伟,却得知齐胜也在,正好给了郑航一个旁观尸检的正当理由——他是去找齐胜做笔录的。管他呢,只要能让他呆在那,随便怎么着。
但是,这也有不好的一面。齐胜是大队长,经验丰富,看到他使劲往案子里钻,一定会察觉到什么。他的警觉要比欧阳伟敏锐得多。
这也是方娟希望郑航承担这个任务的原因。没人愿意自己的案子里多一个指手划脚的人,但如果是协助调查的派出所民警就另当别论,他们抢不了功,又可以随便指使。
何况他是一个什么案子都没办过的白丁。
郑航敲了敲门,接着做了个深呼吸,心想,父亲过去面对案子时会不会跟他一样紧张?他有没有做过出乎他人意料的选择?就像现在的郑航一样,冒尽风险,只为参与案件,学习办案经验,检验自己的能力;只为揭示真相,为可能受冤屈的底层四处奔波。
遥远而陌生的父亲,已经有些想不起模样,但令他勇气倍增。他再次敲了敲法医室的门,径直推开,走了进去。
一股特别的气味迎面扑来,都是抗菌杀菌的福尔马林药水味,一闻就知道里面存放着什么。里面有一个小护师,看到穿着制服的郑航,问都没问,便打开了内门,放他直接进去。
郑航顺着长长的走廊往里走,四周是有些斑驳的白墙,地上铺着地毯。寂静无人,走廊里只回响着他本人的脚步声,那回声令人心惊。
找到解剖室的门牌,里面传出响声。郑航感到垂在两侧的手有些颤抖。窗外漆黑一片,走廊里孤影无伴,他无法放松自己,汗水顺着后背慢慢滑下来。
他又敲了敲门,忽然发觉门首装着门铃。他准备去按铃,门却突然打开,不过他并不感到吃惊。接着,刑侦大队长齐胜探出头来。
“你找法医吗?今晚恐怕不行。”
“不,我来找你。我到了刑侦大队,他们说你在这里。”
齐胜笔直身体站着。郑航比他身材高一些,两人离得很近,可以看见他那已经颓得有些发亮的头部。但齐胜并没有退却,只是仰了仰头,眼神凌厉,似乎看穿了郑航的小把戏。他饱经风霜,久历世情,虽然不桀傲,但也不通达,绝对是个难以对付的人。
他得小心从事。
“我是城矶派出所的郑航。”郑航一边说,一边伸出右手。
齐胜抓住郑航的手,体现出应有的礼貌,但保持着警觉。“辛苦你,找到这肯定不容易。”
“你上午说了要问我的话,我想你很忙,有不少问题要问我。所以主动来了,我时间多,过来找你更方便些。”
“徐放知道你要来吗?”
“他让我配合好你的工作。”郑航不急不慌地说,“上午他找我谈过,我向他保证一定会协助做好工作,毕竟尸体是我发现的,又在我们辖区内。”
“嗯。”齐胜从鼻孔里喷出一股气,算是回答。
“我知道你搜了尸体。”齐胜紧盯着郑航,突然说。
“旁观时,我看到尸体腰部有一丝黄色,便忍不住好奇。”他明白年轻刑警会如实汇报。
“年轻民警都不敢近前。”
“确实,他们以前缺乏锻炼,没看到过尸体。害怕死人是一种本能。”
齐胜的嘴角终于放松,黝黑的脸膛可以看出一丝白色。“我让他们看过照片。”他说。两人似乎已经达成某种一致。可惜,这种放松只在一瞬间。“你想参与侦查这起案子吗?徐放会不会放你?”
郑航的心揪了一下。他明白徐放跟齐胜说了什么,但依然故做无知地说:“我只是按他的指示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情。如果能从你这里偷学些什么,那当然是意外之喜。”
听到这话,齐胜皱起了眉头。“郑副所长,我不希望有人找我的麻烦。”
“不会的,我保证。”
“你保证不了。”
“这个案子因我而起,善始善终是应该的,没有人能够割断我与它的联系,何况发生在我辖区内,怎么说也没人干预得了。”
“这么说,这个案子只有由你来办啰。”
“案子当然只有你能办,我不过观摩学习而已。上面的话只是用来应付麻烦的。”
听到这里,齐胜终于笑了。
郑航跨过两道门,走进了那个冰冷无菌的房间。
1
离开法医室,郑航在清凉的夜风里坐了很久才恢复过来。他没有想到自己如此孱弱,他以为自己经历过实验室的尸臭,看过无数的尸体图片,早已战胜了尸臭和恶心,但是他没想到当他与它们对敌时还是轻易地一败涂地。
不过,他毕竟熬过来了。即使在法医剖开死者心口、掏出破损的心脏时,他都没有移开眼睛。他双手拧在一起,呼吸急促,房间里那股浓烈的气味钻入他的鼻子,背脊上黏稠的汗不停地向下淌。旁观者大都闭上了眼睛。这时,齐胜也刻意地回避着,转头看着挂着黑幕似的厚重的窗帘。
验尸终于结束了。就像预计的一样,并没有取得多大进展。对此,郑航并不感到惊奇。方娟请他前来观看的目的,便是为了应证验尸会不会发现偶然的证据。
没有,便说明最初的推测可能成为现实。
出了门,郑航一直低着头,尽量溜着街角走。好不容易回到家属院,他暗暗松了口气。到了单元门下,一抬头,却碰到徐放阴沉的眼睛。
“你现在很忙啊,连手机都关机!”徐放的声音底气十足,语气却十分冰冷,完全没有往日的亲切。
“没……没有。”郑航慌张地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可能是没电了。”
“有意关的吧?”徐放盯了他一眼,转头便往自家走去。郑航顿了一下,只得跟在后面。
“是小航啊,快进来。”徐妻王芳跟郑航妈妈姚瑶同事,看着郑航长大,一直跟着姚瑶叫他的小名。
“王姨好。”
王芳看着徐放径直进了书房,递给郑航一双拖鞋,小声说:“他打了你一晚上电话,又犯倔脾气了,顺着他点,无论说你什么你都应着,有事明天再说。”
郑航点点头。
徐放眉头紧锁,坐在皮椅上一言不发地喷云吐雾。郑航不敢坐下,只能垂手站着。打从父亲死后,他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等“待遇”。
徐放吸完一根烟,指指旁边的一把椅子,又把眼前的烟盒推过去。郑航小心翼翼地坐下来,犹豫了一下,拿起烟盒,先敬了一支给徐放,自己才点燃一支。
两人沉默地吸烟,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最后还是徐放打破了寂静。
“你去法医室了吧?”
郑航心里咯噔一下。其实,在单元门下碰到徐放,就预料到他可能是为这件事找他,只是没想到他知道得这么快。平心而论,观摩验尸、学习破案,并不是什么坏事,更不丢人,何况当前的升职考核就要考这些内容,也没什么遮遮掩掩的。但是徐放和姚琴的大惊小怪,倒是挑起了郑航的逆反心理。
“是的。这不升职考核需要么,我就去看看。”郑航并没有意气用事。
“我上午说的话全放屁了。”徐放的音量很高。
“……”郑航一直很敬重徐放。
“你给我说说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说服我,我不干预你,我还帮着你说服你姨妈。”
这时,书房门开了,王芳拉开门往里面看。徐放不耐烦地挥挥手,说:“我明白。”
王芳无奈地拉上门。
这一插曲缓和了郑航的情绪。所长和姨妈都是关心他,爱护他,不论他们手段如何,方式怎样,出发点是好的,他得尊重他们。
郑航想了想,一五一十地将方娟告诉他的有关系列案件的猜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徐放。听完,徐放沉思了良久,开口问道:“你认为可能性有多大?”
郑航犹豫了一下,摇摇头说:“不知道。”
徐放“哼”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了。
郑航想开口问问,又不敢问,只能手足无措地坐着。
“郑航,”徐放突然说,“刑事侦查最忌讳的便是无聊的猜测和臆想式的串并。执法的基本原则是什么,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你们的猜测和串并案依据是什么?”
“这个……”
郑航愣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