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阳城四四方方,中央是白帝宫城,东南西北分别是青天阁、白山丘、朱云阙、玄水坛四座牌楼,进了牌楼便是城,出了牌楼便是郭。再加上对角线上的太平、如意两条大街,东西南北向的天启、德隆两条御道,就将翼阳城分为四坊八区、周间五十二郭。
白山丘对应的是西城,西坊十三郭商业发达,永济渠上的码头吞吐着九州四海的货物,是商贾云集、鱼龙混杂的江湖市井,再加上西边有禅宗祖庭苦竹山,一年四季香火鼎盛,让进出白山丘的人流络绎不绝。
青山阁对应的是东城,由于靠近书院的缘故,帝国的诸多要紧部门都设立在此,达官显贵的府邸鳞次栉比。青山阁牌楼外的镜泊湖,由泗水蓄养,环湖的街市也是繁华。
朱云阙对应的是南城,南坊算是翼阳城的平民老区,低屋瓦宅,小巷深井,最具人气。煜朝建立之初,翼阳不过是泗水北岸的一座小城,后来煜朝兴建新都,才不断向北扩张,也只有在南城才能看到一些春秋大楚朝的老建筑。当然,八百年后,皇朝的风雨都敌不过百姓屋顶的炊烟了。
相比于东西南三坊的繁华热闹,北城的街景就寥落许多。玄水坛是翼阳城的风口,每年立冬之后,北疆的风雪穿过栖鸾山口呼啸而下,第一站就吹进了大煜的都城。
再加上玄水坛外就是青羊角卫的兵营。天地风寒配上兵戈肃杀,让人一踏进北坊的地界,顿时就冷上几分。
不过,新年正月初九,大雪初晴。向来冷清的北坊,却突然热闹起来。
“嘿,这不是李五哥嘛,瞧你这身崭新的袍子,看来年根里,香烛没有少卖啊!”人群里,一个瘦高的小老头,抬眼望见了熟人。
“我倒是谁呢,原来是你这个老棺材,今年这场大风雪,不知道会有多少户老人挺不过去,你出一件棺木比得上我两车的香烛了,还在这揶揄我!”矮胖的八字胡扶了扶遮在眼前的皮帽子,也瞥见了自己的老街坊。
“嘘嘘!好好的日子,喊什么棺材不棺材,也不怕大伙骂你晦气。”瘦高老头一把拉住八字胡,想往人群外面挪一挪,却差点被对方身上的香烛味道呛个跟头。
他两个住在西坊,街头街尾,一个开香烛店,一个开棺材铺,倒是相辅相成的买卖,所以交情算是不错。
“这大冷天的,你来凑什么热闹!”瘦高老头被人群挤到了八字胡身边,捏着鼻子问道,“本来就是个矮冬瓜,一不小心再被人踩成了树墩子!”
八字胡与这厮斗嘴斗习惯了,此时也不恼。从自己宽大的袖子里,摸出了两根粗大的香烛,炫耀似的抖了抖,“当然是来拜神仙!好不容易等来翦云山的神仙进了翼阳城,我当然得来供上一根香烛!”
“你不是拿了两根?”瘦高老头有些艳羡,毕竟他不能扛着个棺材过来。
“切,知道你老小子肯定会来,所以给你也备了一根,诺,拿去!”八字胡大方的递了过去。
瘦高老头喜笑颜开,从未觉得对方如此顺眼,刚要接过香烛,八字胡的“不过”就说出了口,“不过,我给你带了香烛,你也得帮衬下我吧?”
瘦高老头笑容一僵,顿感不妙。
八字胡舔着脸继续说道,“等会神仙出来了,你把我扛起来,让我也看看神仙长啥样子呗。”
“做个春秋大梦!你个矮冬瓜!”瘦高老头破口大骂,“老小子居然想骑到我头上来!”
八字胡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显然被怼的够呛。四周的人投来打量的目光,让八字胡好像光屁股一般。
瘦高老头也发现了八字胡的异样,他只是平时跟对方吵闹多了,这才心直口快,此时已经后悔不已,赶紧一把抓住颤动的香烛,“只能看上两三眼!”
“啥?”八字胡一愣
“我只能扛着你看上两三眼,”瘦高老头干脆一把夺过香烛,继续对着八字胡喷着口水,“你不看看自己的肚子,我能抗起你看个一两眼,就差不多要了我的老命了。”
“一言为定!”八字胡高兴起来,“这才是远亲不如近邻嘛,等你哪天没了,我给你的香烛绝对打八折!”
“嘿嘿!”瘦高老头也不让人,“等你哪天下去了,我给你打个棺材,只要一半价钱。”
眼看两人又要一边挤一边顶牛,身后的人群里突然压下来一片阴影。
“要不让我先过去?”一道粗犷的声音,说出来的话却是礼貌客气。
瘦高老头向后看去,只见一道雄壮的人影,像是人群里的一座铁塔。
看到两个老头发呆,那人便分开人群继续向前走去。两个老头就像两条小舢板,被艨艟巨舰分开的巨浪轻飘飘地推到了两岸。
“好雄壮的汉子啊!”
“看那身板,都快比我家的院门都宽了!”
听到身后的议论声,那壮汉似乎无奈地耸了耸肩。
不过,这只是人群里一个小插曲,翼阳城是大煜的都城,南来北往的奇人怪客数不胜数,不一会人群又重新合拢。
天启大街贯通南北两坊,作为皇家御道,不许开设沿街店铺,取而代之的两道高墙。高墙就像水渠,人群就像水流,慢悠悠地向前涌去。
突然,左边的高墙开了一个缺口,露出一座小道观。
道观门脸不大,门前蓄着一口四五丈见方的小水塘。水塘没有全部被封冻住,塘里的黑鱼不时地撞着冰层。
道观前的空地,已经被京府的都卫围了起来。熟悉京都府八部尉官的翼阳人,一眼就认出了其中四位,看来京都府对此地之事颇为重视。要知道,八部尉官,每部都卫两百人,来个四位就是八百人,而且是披轻甲,持重弩,看起来杀气腾腾,平民百姓只能在围栏外面停下了脚步。
那壮汉站在人群后面,不过没人能挡住他的视线,幽兰的双眼看向了围栏内的人。
正对观门的是五人,身着紧身长袍,全身漆黑,只有后背上的图桉是红色的,一个红色光环围住三团燃烧的火焰。
只配赤玄二色,显然五人是官家背景。
“闻道司!”壮汉心中默念,这种场合皇族不出面,只派了闻道司前来,看来是带着公事公办和敲打道门的打算了。
除了闻道司的五人,广场的南边是还有一群人。壮汉一眼看去,居然大多认识。首先是五个和尚,最老的是红莲寺的现任方丈一名尊者,还领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和尚。
然后,是六名书院子弟,为首的神宇府的虞擘鹿和地物府的梅圆圆。
还有一群三人,最前面站着一个全身红衣的俊俏少年。这少年似乎和梅圆圆相熟,时不时交谈几句。
这时,闻道司领头的老人,抬头看了看天色。天近晌午,惨澹的阳光从初霁的天空中撒下来,给了大地丁点温暖,也终于将道观的牌匾照亮。
“道门南观!”他一字字的念了出来,“藏风纳水,不愧是道宗他老人家选中的宝地。此观借了玄水坛的灵气,如深渊静水,可谓藏龙卧虎!”
“听说咱们闻道司,还是由道宗提议,会同儒释二教,始帝才让书院组织设立。”年轻人似乎是新晋的闻道司,不免对八百年前的传闻有些好奇。
“记住,如今的闻道司,位于太常寺之下,负责监管三教事务。我们是帝国机构,跟三教没有瓜葛,与书院也不存在关系!”另一位眯眯眼中年人,冰冷地看了年轻人一眼。
“好了,常则,你来宣布吧!”领头的老人对说话的中年人说道。
眯眯眼中年人双手高举着一只紫金色的木匣,细步走到人群之前,冲着仍然紧闭着大门的道观,厉声喝道,“道门天师何在,大煜帝尊敕令在此,还不出门领旨。”
此言一出,雅雀无声。
看热闹的老板姓,被声音中的神识威压所慑,一时失了心神。而有修为在身的观礼者,则不禁揣度起这句话中传达的信息,以及闻道司的态度。所有人的目光都对准了那扇老旧的道观大门。
一息过去了,大门依旧紧闭。
两息过去了,大门还是紧闭,人群中已经骑在瘦高老头脖子上的八字胡,不禁吞了口口水。不知为何,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庞大的压力。
这压力就来自场中央的那五名闻道司,特别是最前方的眯眯眼,原本挺着的嵴背已经微微弓起,就像一只即将露出獠牙的野兽。
而维持现场治安的八百名都卫,不少已经将手搭在了腰边的刀柄上。虽然他们跟闻道司不是一路系统,但是眯眯眼捧得是皇帝手谕,如果有人敢故意怠慢,那就是大煜的敌人,就算这人是来自道门福地翦云山。
第三息,眯眯眼的嘴角已经露出一丝冷笑,京都府四部尉官眼神交流了一下,开始向预先确定的点位移动。
就当所有人都绷紧了心弦之时,方塘里的黑鱼突然撞了一下冰层,“卡擦”,冰层破裂,在这一刹那,凝固的气氛似乎也被戳了一个口子。
“门开了!”八字胡突然怪叫一声,手中的香烛举的老高。
“嗡”的一声,人群更像是冰层下的鱼,终于能大口呼吸了。
那位鹤立鸡群的壮汉看的更清楚,只见道观的大门缓缓打开,几天前同他一起回到翼阳城的李如拙已经变了模样。
身着紫色法衣,其上鎏金云纹遮挡日月星辰若隐若现。头戴莲花冠,金凋玉砌,宝珠高悬。左手虚握游云自在浮,右手倒提斋醮法师剑。
这哪里还是那个吊了郎当,恣意潇洒的李如拙!
壮汉有些高兴又有些惋惜,暗自低语,“如拙啊,你终于成为名副其实的道门小天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