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黎妥儿对他的赏识, 裴翎迅速融入了雪烈族的上层圈子。
也有将领对这个突毕族血脉的神庙侍卫有些芥蒂,但在裴翎接二连三立下几次亮眼的功劳之后, 非议声渐渐平息了。
“你的武功还是太弱了。”一次出征受伤回来之后, 黎妥儿抱怨着。
裴翎坦然回道:“上阵哪有不受伤的。这一身武功,已经是灵女恩赐无双了。”
自从担任了灵女的侍卫,黎妥儿亲自指令雪烈族中的数名高手指点裴翎武学。又动用手中的权利, 数次赐予他灵石等天材地宝。在这些东西的辅助下, 裴翎武功一日千里。
但裴翎知晓自己的武功难以大成, 因为他入武道的时间太晚, 经脉都已经长成。早年身为裴氏一族的嫡子, 还是以习文为主的。
黎妥儿眨了眨眼睛, 趁着无人注意的功夫, 悄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经脉的事情, 我来想办法。”
数日之后,黎妥儿将她想到的法子展现在了裴翎的面前。
看着面前晶莹剔透,宝光流转的圆形巨珠, 裴翎有些傻眼。
神庙也来了两三次了,但存放宝物的大殿还是第一次进入。这里常年有雪烈族的高手驻扎,除了灵女之外,无人能够进入。
“守卫被我偷偷调派出去执行任务了。”黎妥儿冲着他吐了吐舌头,“赶紧着吧,我来教你怎么做。”
他知晓自己应该拒绝这个僭越的恩赐,无论是从雪烈族的角度,还是从他隐秘的身份。但是他无法拒绝, 因为武功大成对他来说太过诱人了。行走军中,一身好武功是保命的必备手段。
身为雪烈族的灵女,黎妥儿武功也不错,在她的指点之下,借助北帝玄珠,裴翎的武功果然突飞猛进。
两人频繁地偷偷使用北帝玄珠,裴翎感觉,族内几位高层应该已经察觉到了,至少大祭司是知晓了。
但是,他们都没有说什么,灵女终究是有任性的权利的。
“这样你将来也能立下更多的功勋。”
少女提着裙裾,走在碧绿的草地上。春日的阳光将她精致的五官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芒,宛如天女般纯净明澈。
她真的很美!
从很久之前,两个人私底下相处的时光里,她就摘下了帷帽。这当然是违逆族规的,但黎妥儿完全不管不顾,她可不愿意在这个人面前遮掩自己。
两人从相识到相恋,转眼已经两年多了。
是的,自然而然地,这份感情就走到了如今的地步。一个俊秀出众的少年,和一个美丽聪慧的少女,志趣相投,朝夕相对,怎么可能不动情?
黎妥儿说的没错。在接下来对外的战事中,裴翎果然立下了更多的功勋。
在突毕族的暗中配合下,当然更多的是裴翎自身的出色才干支持下,名叫何解忧的少年,在部族之内如彗星一般迅速崛起,步步高升。
短短两年之中,他攻伐征服了附近数个顽固的部族,还倡导在边境设立城池,与王庭以及西域的行商来往贸易。
无论内政还是军务,他都出类拔萃。很多一开始对他排斥的年轻人都渐渐转变了立场,对他衷心钦佩。大家公认他将来必是雪烈族的掌权人之一。至少也会是一位城主,甚至担任主祭也有可能。
唯一不满的,也许就是他的血统了。当然,如果他愿意迎娶一位雪烈族的贵族少女,这一点儿小小瑕疵也无关紧要了。
自古以来,联姻就是最快的归化融合途径。
但是,如果他即将迎娶的贵族少女是灵女殿下的话,就有些不妥当了……
两人的恋情被公开了!
黎妥儿自从满了十六岁,可以堂而皇之摘下面纱之后。行走在神殿之中,她就开始心情烦躁。
雪烈族内出众的勇士和城主纷纷献上礼物,准备追求这位部族之内最高不可攀的明月。
对这些殷勤的追逐,黎妥儿满心厌烦,断然拒绝。她全部的爱慕,都只在一个人身上,只是顾惜到那个人的身份,暂时无法将这段恋情说明。
如今,终于等到裴翎在雪烈族内步步高升,成为万众瞩目的新秀之后。她迫不及待将这段恋情公开了。
这件事在部族内引发了轩然大波。
何解忧固然是部族看好的新锐将领,但他毕竟是外来血脉。
两人之间,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很多年之后,裴翎回忆那段时光,竟然难以描述是什么滋味了。
有时候短短一天的时光,他上午是战场上的血腥杀伐,下午是恋人相聚的甜蜜温存,而夜晚又是身为一个细作的诡秘行动。
与突毕族的,还有与大周北疆的。
因为他的步步高升,突毕族潜伏在雪烈族内的谍报网络都由他统领。而同时他还要兼顾大周潜伏在两族之内的细作情报。
裴翎感觉自己每天都走在一条细如发丝的线上,线下是万丈深渊,一个不慎就灰飞烟灭。
夜深人静的时刻,裴翎也曾经有过一丝动摇,想着是否应该斩断这一切,然后就以这个虚假的何解忧身份,这样一辈子过下去算了……
这个念头刚刚萌生,就被他果断地扼杀了,他不可能放弃自己的根,也不可能放弃心心念念的故国。
随着局势日渐紧张,裴翎头顶的压力与日俱增。不仅是因为这段不被祝福的恋情,来自突毕族的命令也日渐严苛。
边境被雪烈族压制地岌岌可危,突毕族需要埋设一个陷阱,制造一场大胜,来解决雪烈族这个大患。
****
“你在躲着我吗?”这一天,黎妥儿气愤的声音传来。
裴翎刚刚出征归来,跟几个同僚谈论着下一步的行动,在神殿外围的廊道上被黎妥儿拦下来。
灵女身边没有带任何侍从或者护卫。
裴翎身边的几个年轻将领都弯腰行礼,对着部族最尊贵的女孩,然后体贴地退了下去。
两人并肩走在广阔的花园中。
“他们说得对,你应该另选一位更出众的人。”裴翎艰难地开了口。
他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说出这段话的。这些天他确实在有意无意疏远黎妥儿,甚至后悔之前几年感情上的放纵。
这段恋情终究是错误的,他已经决心要离开了,甚至连布局都已经埋好。雪烈族接下来向东的攻略,他透露给了突毕族知晓,等待着突毕族设下埋伏,击溃雪烈族入侵的步伐。而他会在这一战中消失,何解忧从此战死,然后更换一个身份,回归突毕族,相信回归之后,突毕族会给他一个朝中的重要位置……
“出众的人?你觉得应该是谁?这个部族还有比你更加出众的人吗。”黎妥儿冷笑着问道。
很快,她又笑了起来:“你在担心族人的指责吗,放心吧,我会让你有机会立下让任何人都无法非议的功勋。”
“很快所有人都会明白,除了你,没有任何人能配得上我。”
黎妥儿扑上去,在自己心爱的人唇上落下甜蜜的一吻。在裴翎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像是一只欢快的小鸟,转身飞走了。
很快,裴翎就知晓她这一番话的真实意思了。
“你要举兵南下?”
寂静无人的草地上,裴翎急促地问道。他刚刚从神殿军前会议中出来,匆匆找到心爱的女孩。
“没错。”黎妥儿兴奋地点头。这本就是雪烈族的长远目标之一。不过在她的催促下,被更早地提上了日程。
“每天跟突毕族这些周边部族为了土地和水源的争斗已经太无聊了。不如大家联合起来,共襄盛举。我们会派出使节与突毕族议和,这帮已经被打得半残的废物想必不会拒绝这样苟且偷生的机会。我们还会派出使节,联络王庭和西边的飞卢族,等到大军集合,叩破函谷关,中原有无穷无尽的富饶土地和财宝,岂不比现在的战争更加划算。”
“去年,横刀城已经落入我们雪烈族手中,精锐齐出,我就不信无法攻破函谷关的大门。”
裴翎垂下视线,“中原地域广阔,我们兵力有限,未必能一鼓作气攻陷。而且这样将引动天下兵燹战火,生灵涂炭。”
“我们跟大周的兵马交战已经很多次了,他们人数纵然多,却根本不是我们勇士的对手。将来我们会建立崭新的朝代,中原也有数次的中央朝廷是塞外的蛮族所建立的吧,如今我们雪烈族,将要再续前辈的辉煌。”
“你会在这一战中立下无可比拟的功劳,将来我们的婚事再也不会有人反对了。”
“他们要是再敢反对,大不了咱们搬到征服的大周土地上居住。正好可以一起玩赏那里的大好河山。”
黎妥儿兴奋地描绘着属于两个人的幸福未来。迎接她的却是恋人冷酷的否定。
“我不同意。”
黎妥儿一怔。
“我不会娶你的。”裴翎低下头,“之前大祭司他们说得对,我们之间太过草率,族规为重,子民为重。”
黎妥儿脸上浮现羞恼的怒意,“不想娶我,难道你想娶谁?庞家的女儿吗?亦或者别的家族?”
黎妥儿所说的是在两人恋情公开之前,向何解忧这位少年新秀伸出橄榄枝的家族。
“我并不想娶谁,只是觉得这份感情不合时宜。我已经放下了,你又何必执着。”裴翎躲开她的视线。
黎妥儿气得脸色涨红,她狠狠盯着裴翎。
“或者,你希望一辈子当我的情人,变成笼子里的鸟儿?”
雪烈族的灵女,也有不喜欢丈夫,在生下继承人之后,就暗中豢养情夫的,但那些只是玩物一样的东西。只要不影响血脉传承,族中也不会说什么。
“你不同意也无所谓。”黎妥儿逼近他,眉宇中带着任性的冷意,“反正只要我想要的,一定会得到。无论是南方的大好河山,还是你。”
她赌气地在他耳边留下一句话,然后转身跑掉了。
剩下裴翎一个人站在树下,遥望着枯黄的草地,持续地沉默着。
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是该让一切结束的时候了。
***
时局的变动,有时候身在局中的人根本无法选择。
雪烈族规划中的宏图霸业尚未展开,就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横差一脚。
某个万恶的细作盗走了至宝北帝玄珠,逃回了突毕族境内。
然后两族之间的大战彻底爆发,数十万骑兵在边境对决。
裴翎匆匆离开了雪烈族,他甚至没有在突毕族内多作停留。因为突毕族内的权贵听说了他得到北帝玄珠的消息,迫不及待想要将这枚至宝据为己有。这些权贵的贪婪嘴脸裴翎非常清楚,他们不可能相信自己已经将玄珠扔掉了。一旦落到他们手中,绝对有死无生。
他返回了关内。
因为这一次的功劳,他被戍北将军程新悟亲自召见。
在这位北疆宿将面前,裴翎提出了将这段秘密彻底掩埋的建议。何解忧的秘密确实不能公开,否则大周将变成突毕族和雪烈族共同的敌人。
对这个年轻的属下如此不计较个人得失,程新悟大为赞叹。
也许正是因为这份赞叹,程老将军爽快地同意了由他带领三千精锐,对横刀城展开偷袭的计划。
对戍北将军府来说,这只是一次试探性的佯攻。自从横刀城陷落,他们已经组织了十几次这种攻击了。在程新悟眼中,等这一战结束,无论收获如何,正可以随便找个借口,提拔一下这个识情知趣的年轻人。
没想到短短十余日之后,传来了裴翎奇兵突袭,夺回横刀城的消息。
这个耀眼的功勋不仅震撼了整个北疆,更震撼了整个朝廷。消息传回了京城,当时景耀帝刚刚登基不久,听闻了边关大捷的消息,而且立下功勋的还是自己昔日的伴读,顿时龙颜大悦,对裴翎的封赏极为优厚。
裴翎在离开京城数年之后,再一次返回了这座繁华的城池。
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改变,除了坐在御座上的那个人。在他驻留在雪烈族的那段时光里,京城经历了四王之乱,太子倒台,庆王赐死,还有后来的惠王和淄王,你方唱罢我登场。最终,竟然是这个不起眼的十一皇子秦崇登上了那个人人觊觎的位置。
景耀帝登基之后,很多在四王之乱中被牵连的家族得到平反。不过裴家并不在其中,一来是裴家当年的罪责太重,甚至引发了兵变,不好动作。二来这个家族明面上已经没有任何活人了。在太子倒台之后,庆王发现裴氏一族贼心不死,妄图翻案,所以对裴氏流放北疆的妇孺又展开了一轮屠杀,彻底斩草除根。已经死绝了的家族,刑部当然不可能浪费力气去翻什么案。
裴翎返回京城,被景耀帝提拔为正五品的骁骑都尉,入职禁军五卫之一的霹雳营。
入职之后,他在京城明察暗访,耗费了大半年的时光,终于找到了当年栽赃陷害的铁证,为家族洗清冤屈,恢复名誉。
开春的这一日,从宫中出来,裴翎牵着马,走在京城繁华的街道上。终于得到了洗清罪名的旨意,心悬已久的事情尘埃落定,他感到一阵轻松,也有一种失落。
路边的风景如少年时候那般亲切熟悉。司水河两岸的店铺鳞次栉比,人声鼎沸,祥和坊里传来自己曾经最喜欢的点心甜香。
一切和离开的那年没有什么区别,唯有走在中间的人,从一个灵秀文雅的少年,变成了挺拔俊逸的青年。
满身风霜,满心茫然。
彼时,天高云淡,风和日丽,他宁静地看着曾经无比熟悉的热闹景象,却感觉全然陌生。
他慢慢在河边停下了脚步,河对岸是一片桃花林,这个时节开得正好,如一团团粉嫩的云朵,悬在碧绿的天幕之上。很多文人墨客在中间穿梭来往,赏景谈笑。
贵公子千金裘,五花马,呼朋引伴,娇小姐锦绣衣,珍珠花,温声软语。
记得小时候,自己跟几位兄长也曾经来过,欢笑无限。是这群人中的一员。只是几年前的事情,却已经隔了半辈子那么遥远。
遥远到他清晰地感觉,自己跟这个和乐安然的桃花林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还是北疆的生活更加让人怀念,那些沙场奋战的日子,这个念头一萌生出来,就再也压抑不住了。
站了不知多久,裴翎笑了起来。他翻身上马。
仿佛天生就是一只雄鹰,见识过广袤的天空,便不再留恋狭隘的庭院。他注定要走上鹰击长空,鱼翔浅底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