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进入仇池边境的慕容明,远远望见西北皇城方位狼烟四起、大火通天。出于乱世君王朝不保夕的危机感,他不禁大惊失色的在心底喊了一句:“不好!都城危矣!”他随即调转马头,吩咐左右行军就地驻扎。安排好了从行人员,慕容明挑选了几员得力干将对他们说:“尔等速速前去探明虚实,无论吉凶务必回来向我禀报。事关重大,万万不得有误!”几员将士不愧训练有素,个个都是泰山压顶而面不改色的狠角儿,领命罢了飞身上马挥鞭驰往都城仇池。
慕容明在他们身后扬起的飞扬尘土中,看到了自己的帝都越发的模糊。“我走了不过十多日的工夫,都城竟然成了这般模样。真是画虎画皮难画骨,人心隔肚皮啊。”慕容明的脸上疑云四起,心里的小算盘啪嗒啪嗒敲的直响:“会是谁呢?”无数张清晰又混乱的面孔像播放皮影戏般的,一一在他的脑海中过滤。慕容明想起这些手中握有兵权的将领,嘴角掀起的只有轻蔑的冷笑:“哼,都是一帮草包。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他们也未必敢造反。”
不等焦头烂额的慕容明捋清事情的头绪,灰头土脸的众将士就狼狈不堪的慌忙赶了回来。他们身后绵延不绝的跟随着的是落荒而逃的文武大臣以及后宫妃嫔,众人头顶都像是炉鼎似的升起袅袅岚烟。慕容明越看越糊涂了,他被面前眼花缭乱的情景弄得瞠目结舌了。他怎么也料想不到的坏事,被前去探查的将士们哭诉了出来:“主上!主上啊!大事不好了!”从马身上跌落下来的将士之一,哭哭啼啼的滚爬到慕容明的脚下,禀报说:“大将军耶律光趁主上外出巡视之际,率领大军合围了皇城。他发下严令,限城内的文武大臣和不愿投降的平民百姓三日之内撤出仇池。不然,便要大开杀戒、一律处死。”哭的抑扬顿挫的将士换了口气,接着说:“如今三日已过,群龙无首的文武大臣只好带着全城百姓先行撤退,暂且渡过当下难关,日后再谋它想。”
身经百战的慕容明,也只是在刚开始的时候脸色微见苍白,随后便恢复如初血流通畅了。他扶起跪拜在地上的将士,语气平蔼的问他:“既如此,那皇城的大火又是怎么一回事?”将士抹了一把额头上的灰泥,忿忿不平的答说:“正是大将军耶律光所放。已在城东自立为王的他,三日前就宣布将都城迁往废都未央。”自知大势已去的慕容明,眼前又是一阵眩晕。他扶着身旁的马匹如同大脑缺氧般的定了定神,而后指着仓皇逃来的一位武臣问:“你可知,现下我军共有兵力多少?”
武臣低头思忖了一番,手指掐来掐去的边算边答说:“逃出城的散兵游勇大约三万左右,能够披挂上阵的不过一万。”慕容明听后,藏在衣袖中拳头握的是嘎吱嘎吱乱响。他一时气愤不过,挥拳轮番狠锤了战马几下。反应略微迟钝的战马抬头左右望了望,又低下了头继续吃草,仿佛刚才被锤的并不是它。反倒是慕容明自己,用嘴“哎呦”哎呦“”的吹起了手背。他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拉过来武臣的衣领问他:“那逆贼耶律光呢?”武臣这回没有掐指细算,声音悠扬的顺口答说:“至少精兵十万。”
夕阳的最后一道余晖,悄无声息的从天海相接的地方滑了下去。浓烟弥漫的都城和呆若木鸡的慕容明,一起消隐在了暗红的霞光里。上一秒钟他还是整个草原势力最为强大的九五之尊,下一秒钟他的命运便和这把火一起化为了灰烬。鲜卑王朝慕容家族的命脉断送在了自己的手里,这让他争强好胜的心里多少有些屈辱。他不是斗不过对手,而是命运直接剥夺了他参加战斗的机会。
他无助的眺望着那片噼里啪啦着响声震天的刀山火海,长久的不发一言。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好大喜功的自己一手葬送了几代人浴血奋战的成果,他日九泉之下该向列祖列宗作何交代?愤怒和惭愧压迫的他脖颈上的青筋,一道道暴涨起来;紫红的血液呼呼的上下狂舞着,仿佛在奋力寻找一切可以喷薄而出的阙口;上下两排的牙齿咯吱咯吱的摩擦着,腥咸的血液顺着咬破的嘴唇急速向外喷涌。他顾不得去擦拭从嘴角流到盔甲上的鲜血,赤红的牙缝间来回咀嚼着的只有两个大字:“报仇!”‘
趴在地上的文武群臣,见到主上的脸色仿佛天气那样讳莫如深,骇的都不敢吱声。从忿恨的淤泥中渐趋爬滚出来的慕容明,焦虑的问伏在地上的众臣:“主后和皇子可曾安好?”群臣高高挂着的心,此时终于可以稳稳的放下了。一个人只要还挂念着他妻儿的安危,就说明他的心智还未全然丧失。一个白须飘飘的老臣,似乎早已准备好了答案似的回说:“主上放心,老臣早已派人将主后和皇子提前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慕容明快步走到老臣面前,抓住他那比一捆稻草还要轻飘的躯干摇晃着问:“那他们现在何处?”老臣整了整衣冠,不紧不慢的禀说:“主上请放心,主后和皇子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南长城边界的幽州地带。那里是中原王朝的地界,耶律光纵有滔天的狗胆,也绝不敢往幽州一带多移半寸。”
心踏实下来的慕容明,倏尔心觉困顿无比。木然的站在群臣跪拜前的他,像是一尊提前死去的雕塑,笔直的陡立在血雨腥风中。他身上的骨头稍微一动都会疼的锥心沥血,仿佛它们正在一截一截的折断;布满血丝的眼球表面,宛若悬挂着荆棘,轻微的翕动就有爆裂的可能;发麻的十指早就没有了连心的触觉,它们仿佛只是应付差事的接在手掌上;最要命的是他的脑子,里面像是烧糊了一样,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要是他们母子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呢?”慕容明说着说着悲从中来,以前和现在的所有凄楚都化成了他的两行热泪滚滚涌下。
还是此前的那个老臣提示性的咳嗽了几下,然后语气沉痛的说:“主上啊,请您万要节哀顺变保重龙体啊。眼看这天将入夜,当务之急是要赶紧找个临时的落脚之处。”垂头丧气的慕容明显然没有理会出老臣的意思,他有气无力的说:“极目草原,处处都是乱臣贼子的势力,哪还有我等安身之地啊?”老臣见慕容明松下口来,便上前一步循循善诱的劝道:“主上,从这里向南三百里处就是幽州地带。那里是中原王朝的疆界,我们可以暂且与之合作,归顺他们。进可以引兵北上重返草原,退能够保全实力东山再起。再说,主后和皇子他们也正在那里等候着与我们会和。”
慕容明听到这里,总算是弄明白了老臣的意思,他有些不确定的问老臣:“你的意思是……”老臣赶紧后撤一步,跪倒在地说:“臣下正是此意,万望主上三思啊。”慕容明还是有些心怀疑虑,他商量似的问已经站起身来的老臣:“若是贸然南下归顺中原王朝,会不会招致其他众臣指责我等投降的罪名?”老臣会心一笑,满不在乎的说:“自古兵不厌诈,再说了借力发力也未尝不是一计啊。”事实上早有此意的慕容明,故作谨慎的对老臣说:“这件事情关系重大,我身为君主不好当面开口。还有劳你去和众臣细细磋商,讲明利害,好再作打算。”
老臣点了点头,微笑着退下了。惊魂未定的众大臣一拍即合,均都表态同意:“此举甚好,此举甚好啊!”他们像是快要溺水而亡的蚂蚁,死死拽着手里仅有的救命稻草。听闻众人异口同声的敷衍罢了,老臣满意的捋起了和头发一样苍白的胡须。他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直线,看到点头哈腰的众大臣在阳光的映衬下,活脱就是一群螃蟹和虾米的模样。这个意外的发现,让他皱纹密如竹林的面孔上,水波荡漾。他想起了自己初入宦海之时,也是像眼前这些虾兵蟹将一样的姿势。不远处的慕容明来回徘徊的焦灼脚步,踩得青草沙沙作响。
老臣扭过头来斜着眼睛看了看他,心里的凄凉顿时胜过了欣喜。他仿佛要沉睡过去似的闭上了眼睛,两行反射着阳光的泪珠如同宝石般的滚落了下来。一个比泪水更加冰凉的念头,宛若苍穹的雄鹰那般在他脑海里久久盘旋:“如今连主上也要有求于我了,这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人困马乏的大军,迎着低垂的夜幕往西南方向的幽州赶去。他们身后扬起的滚滚尘土,像他们的身影一样,迅疾的湮没于人欢马嘶的历史长河。鲜卑国的记忆,在这场兵不血刃的宫廷政变中,掀开了崭新的一页。(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