攰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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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然都城上谷的那场熊熊烈火,从旧历新年第一天的黄昏肇始,整整持续了三天三夜。雷鸣电闪下的滔滔怒火直冲霄汉,远远看去好似一只上天入地的涅槃凤凰。所有与生死、情仇、爱恨以及悲欢有关的信条,都在漫天的滚滚浓烟中被熏得支离破碎。人世间的一切掠影浮光,也都仿佛在岩浆喷涌的淬炼熔铸中回炉重造。脱胎换骨后的世界,焕然一新成了别一种风情。倒在滔天大火里的柔然国主南宫文昌,以最小的代价换取了最大回报。他用一个人的死亡,保全了一个部落的希望。即使身处山崩地裂的绝境当中,一颗大智大勇的心脏也从来不会搅乱它恢宏雄壮的节奏。直到事情过了许多年后,人们说起这个孤胆英雄依然会竖着大拇指啧啧称赞:“那真是条血性的汉子,他的骨头比钢钉还要坚硬。”迁徙他乡的族人们不管身在何方,每年都会派人不远万里跋山涉水的在同样一天赶回柔然国旧址,为他们救苦救难的君主扫墓祈福。他们用这样一种与时间和距离抗衡的简朴方式,来告慰君主亡魂的在天之灵。圣洁的天国里一定会有一个黄金锻造的位置,留给他们如同莲花般神圣的君主。

称霸草原的鲜卑国主慕容明,只剩下了衰老和死亡两个敌人。高坐在镶金龙椅上的他,切肤体会到的惟是独孤求败的寂寞。靠着冲冠一怒不劳而获得来的持久和平,让常年横刀跃马的他没有了继续行走的人生方向。以前的那些或是强取豪夺或是软磨硬泡的光辉岁月,宛若他脑门上暴胀着的根根青筋。它们是如此真实而凌厉的存在过他的生命中,以至于他的每一次缅怀都能带来牵肠挂肚的触觉。几滴心酸又欣慰的泪水,像是跳蚤那样从他皱皱巴巴的脸颊上缓缓而下。他满怀诗意和悲情的伸手把它们抹了去,抹完了以后还矫情的把带泪的手指伸进干涩的嘴巴里。苦中有腥的泪水刺激着他日渐萎缩的味蕾砰砰乱跳,他的嘴角不可思议的上扬着自语道:“可能就在昨天,我还是把敌人临死前溅到我手上的鲜血伸进嘴里尝尝。现在我竟然无聊到需要舔舐自己的泪水解闷了,难怪我的味觉越发江河日下了。一头出过山的猛虎再被关进笼子里,即使整日都能吃上肉,它的心情也一定是糟糕到了极点。此时此刻我便是这种状态,可以自食其力了反而浑身无力了。”

慕容明眼皮萎靡的看着腰间佩戴着的镶龙宝剑,觉着自己注定是要和它锈在一起了。“一匹战马退役了可以耕田种地,一把宝剑没仗可打了能做些什么呢?”慕容明失魂落魄的想着,空洞无物的眼神里噙满忧伤。他动作迟缓的抽出剑柄,道道寒光照的他内心阵阵发凉。慕容明定眼细瞧,惊骇之余失落接踵而至。“这把举世无双的剑柄上都生出了斑斑锈迹,更不要说我这个算不得世上最精良的人了。”慕容明想着想着“嗖”的一声快速合上剑柄,举目观赏起自己设身处地的殿堂。冷冷清清的一整座宫殿,只有熏炉内旋转上升的青烟,在排解着终年不灭的压抑。他平伸双臂合上眼睛仰面朝天,试着让自己的身体和炉烟一起飘散高空。微风中夹带着宫女们沁人心脾的体香,使他清晰的记起了南宫落雁身上同样弥漫着的香气。“她身上的每一个地方都好似天然的香囊,闻得人都有些透不过气来了。”他大小均等的两个鼻孔深吸一口气,缺氧的大脑里勾勒出了南宫落雁的倩影芳姿。她跳起舞来的时候,周围的蝴蝶也会跟着款款起舞。一起轻拢慢捻着的,还有他心猿意马的魂灵。他设想过他们之间美好爱情的许多可能,就是没有将她的死于非命设想在内。在他心中,她一直是以下凡天仙的身份高高在上。

陷落在无尽悲痛、孤独和思念中的慕容明,从南宫落雁闭上双眼的那刻起,就没有停止过对她的孪生妹妹南宫沉鱼的寻找。“孪生就是双胞胎,双胞胎的长相连她们的父母有时也会张冠李戴。主上不妨想想看,既然主后生的如此蕙质兰心,那她的孪生妹妹南宫沉鱼的长相自该也是不相上下等量齐观。”贴身小太监的曲意逢迎,让慕容明对亡妻的思恋死灰复燃。“长相一模一样,长相一模一样……”鲜卑国的文武百官发现他们如同痴呆患者的君主就是在朝堂之上,也会反复念叨着这句他们耳朵都听出茧子来的话。他们不是不知主上的话里另有所指,他们也想尽一个臣子的本分了结主上的念想。可在大火即将摧枯拉朽的前一秒钟,南宫沉鱼便如人间蒸发了一般消失的无踪无影。数月以来,通往外城的各个关口都在昼夜不歇的进行着严加盘查。他们布下了连蚊子也别想飞跑的天罗地网,只等着猎物乖乖上钩。但南宫落雁的孪生妹妹南宫沉鱼的真人仍旧像她的名字那样,鱼沉了**针落大海。空气消失在空气中时不时的还有迹可循,南宫沉鱼是真真的上天遁地销声匿迹了。

慕容明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个同样芙蓉出水的人间尤物,可在想象中他却已无数次的与她如胶似漆。他想象着南宫落雁的亡灵附体在了孪生妹妹的身上,他自己的使命便是要放空自己的魂灵与她进行“神交”。那晚洞房花烛夜未及完成的动作,他要在冥想苦思里与她纠缠到底。他趴在那床绣着戏水鸳鸯的锦被上,想象着保持仰卧姿势的南宫落雁或南宫沉鱼,身体不由自主的均匀摆动。心脏压出的血液迅速向身体中间的那个部位汇集,他大汗淋漓的模样越来越像个勤学苦练“一指禅”的僧人。“一指禅”练就的过程堪比酷刑,他的“一指禅”却越练越爽。这种重在“中间发力”的内功,练得慕容明神经衰弱走火入魔。钢铁打造的身体也需要间隔的休息补充体力,时时刻刻在假想中寻欢作乐的慕容明显然是在死神支取高利贷。他整日茶饭不思的等着探子们从草原的四面八方,带回南宫沉鱼的生还音讯。可每一回的功败垂成,都会让他本已千疮百孔的内心再度雪上蒙霜。太多的坚强交织着更多的绝望,让一度威风八面的他成了泥足巨人。自然法则放过对某一类物种责难的同时,也放弃了对它的庇佑。

人格接近分裂的慕容明开始装疯卖傻的胡言乱语,并且行为失常的频度越来越高。他时常平白无故的脑子进水,进完水后一切很快又会恢复如初。有一次,当他满怀欣喜的耐心听完探子的汇报后,本来桃红柳绿的脸色忽然铁青了起来。在场的众人都预感到,主上朝三暮四的神经系统又要出现波动了。但谁也没料到慕容明竟然狂呼乱叫的拔出利剑,不分青红皂白的向着探子挥戈就砍。几声刀切白菜的“咔嚓咔嚓”脆响过罢,探子款式新颖的衣着被剁成了布条,里面的裹着的身子可想而知。探子血肉模糊的身体里溅出的鲜血,也将慕容明涂染的红光满面。他就这样浑身嘀嗒着别人身上流出的鲜血,在宫殿走廊内一路狂奔,逢魔杀魔、遇佛斩佛。事后从疯癫状态中清醒过来的慕容明,又像个贤明君主那样,笑意谦卑的对自己无心犯下的过错点头致歉。越来越少的人愿意去主动接触慕容明了,人们对他反复无常的疯魔行为整日提心吊胆。惹不起,总躲得起吧?每次他一路走过,方圆百米之内均是荒无人烟。谁也不知道,他削铁如泥的利剑下一秒又要砍掉那个不识时务的倒霉脑瓜。

慕容明虽然做着众人名分上的领袖,可在他们心里他早就和怪胎无异。他身为草原部落联盟里的最高统治者,但真正统治的人口只有他自己。没有人会把一个脑袋有病的家伙放在眼里,无论那个人的称号看起来有多么正常。除了疯子、白痴、神经病等几个惯用的侮辱词汇外,人们已经很难找到更贴切的字句来称呼他们的国君了。部落的强大不需要也不可能需要一个神志不清的病人,来掌舵它的兴衰存亡。草原王朝的更替从来不以血统为正宗,人们信服的只有武力。动物界中的权利交割,又何尝不是如此?向来作威作福的猛虎烈狮,往往会在年老体弱时死的粉身碎骨。而今的慕容明正是那只病恹恹的纸老虎,他所表现出的身体素养和心理素养已经完全和国君的形象大相径庭了。鲜卑需要新鲜的血液来维持它的昌盛,人们也需要强有力的人物来驯服他们的内心。连日以来,即便是草原上的风向也越刮越离奇了,改天换日的时候大概是到了。即使作为局外人的我们也不难预料到,一场有惊无险的叛乱,也许就在蠢蠢欲动的酝酿中。(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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