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猿意马的皇甫迟瑞一路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后面的路已经走了很长,前方的路才刚刚开始。陪伴左右的亲朋也都先他而去,如今他又要独自上路。人生不就是如此吗?我们生下来的时候,自己哭几声;我们死去的时候,亲人哭几声。“如此说来,人生便是索然寡味了。”皇甫迟瑞心中暗自沉思,怀里紧抱着的女婴睡的正沉。他伏下头颅,尽情的呼吸着女婴身上散发出来的天然香气。方才的伤感仿佛是被暖风一扫而空,金黄的阳光泛着碧波晃的他两眼微疼。皇甫迟瑞抬起右胳膊遮住了从天空中射来的强光,强光行成的阴影像是一块灰布盖在女婴粉白的脸颊上。在马节奏单调的移动中,她睡的更深了。皇甫迟瑞松动松动抱着女婴的微微酸疼的左胳膊,脸上绽放的是回味无穷的笑容。看着女婴熟睡时一眨不眨的眉毛,他终于知道自己人生之意义所在了。
漫无目的的行程,反而让他心头如释重负。多年来,他追随主上南宫文昌南征北战,时时都要靠着精准的作战图纸逶迤而行。险象环生不说,只是那些无休无止的神经崩溃就够让他不堪回首的了。如今他终也可以放下身上所有的重担,悠然自得的走上一回了。他想到这一次不为主上走,也不为柔然民族走,而是彻头彻尾的为了自己走,心就温和的乐开了花。薄暮和黄昏的日头正舒适的光照着他疲乏的肌体,左摇右晃的马背颠的他昏昏欲睡。他眉头紧锁的脸上,显现出了少有的快意。他仿佛现在才找回了真实的自己,他的身体正知冷知热的感受着苍天大地。天地如此安静,他的心也是一样。和他的心同样安静的还有怀里眯着眼睛酣睡的女婴,她嘴角的口水此刻已沾满了他的手背。
“她梦见了什么好吃的,口水流的这样欢快?”皇甫迟瑞爱不释手的用手指拈着女婴的口水想,“好好睡吧。等你醒了,我们父女俩就要正式开始浪迹天涯的漂泊生活了。到那时我们也改头换面,你不是柔然国的公主,我也不是什么大将军了。我们做普普通通的乡下人家,过安安稳稳的平凡生活。”他想到这里,感觉自己好似一个看破红尘的得道高僧:“也好,我皇甫迟瑞杀了一辈子的人了,也该吃吃斋念念佛,超度超度那些冤死在我刀下的亡灵了。”皇甫迟瑞嘿嘿笑了笑自己,转念又想:“哎呀,人在江湖漂,哪有不挨刀啊?凭什么他们就是含冤而死,我就是杀人凶手啊?我不杀他们,他们迟早也要杀我的吧?”他又给自己找到了开脱的理由了:“春秋无义战,何况眼下要远比春秋险恶啊。”
皇甫迟瑞想到这儿,抬头看了看西天边殷红的晚霞,又低头看了看怀里沉睡的女婴想:“我若早些明白这些,也不至于落到而今这般有家难回、有国难投的地步啊。”他伸手轻轻拧了一把女婴丰腴的脸蛋感慨万千的说:“可是苦了你喽,一生下来就没了爹娘。我也不比你好到哪去,人正值壮年就家破人亡。唯一的儿子,在至今生死未卜。”自言自语的说到这儿,他有些伤感了:“好在上天对你我都还不算太薄,让我们这两个无依无靠的可怜人相逢萍水。以后我们再没什么好牵挂的了,你就是我的亲生女儿,我就是你的亲生父亲。我们不管天不问地,只顾好好过我们自己的日子”他摊平右手手掌,温柔的爱抚起女婴平阔的额头:“世道虽然黑暗,我们恪守本分的过好自己的日子总该可以的吧?”
识途的老马将胡思乱想着的皇甫迟瑞和只顾熟睡的女婴,晃晃悠悠的带到了党项部落统辖的上凉一带。细细碎碎的风沙打在皇甫迟瑞脸上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已被老马带出了朔北草原。尽管自然的物候早就轮回到了初夏时分,这里仍旧是怵目惊心的荒凉。沙石取代土壤主宰了上凉的地貌,绿色的植被显得多么鹤立鸡群。没有具体方向的乱风如同脱了弦的弓箭,带着“嗖嗖”的响声东奔西窜横冲直撞。作为主色调的蜡黄,闪耀的人眼金光乱冒。除了物质上的断水绝粮,精神上的孤独可能是最可怕的杀手。它宛若一条未成年的毒蛇,刚刚出洞便嗜血如命。沙漠上星罗棋布的骨骼僵尸,让人对过往旅客以及自身的命运忧心忡忡。那么多次的尝试都以毙命告终,芸芸众生里的那个“我”能否得到苍天的垂青?
举目望着眼前完全陌生的飞沙走石大漠戈壁,皇甫迟瑞有些兴奋又有些疑惑,饥饿已经使他不愿对问题本身做更深入的探讨。与皓首穷经的追本溯源相比,他更愿意不劳而获的坐享其成。一股旋涡状的沙尘暴不容分说的迎面扑来,走在马身旁的皇甫迟瑞出于本能的趴在了马的身上。倏忽而过的沙尘将他和停下脚步的马雕塑成了一尊连体塑像,随即狂风又很快的让他们恢复原样。皇甫迟瑞颠了颠怀里仍在瞌睡的女婴,笑吟吟的对她说:“昭雪,你看我们到哪儿了?”其实他也知道还不到一岁大的昭雪,自然听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一连几日荒无人烟的行程,让他太想找个人倾诉倾诉了。他紧抱住昭雪,自己跳下马来。踩在沙子上的感觉,让他有些头重脚轻起来。他从走过如此激动人心的道路,软绵绵的像是走在湖水上。老马显然心里也觉着纳罕,它战战兢兢的匍匐前行,生怕一不小心陷了进去。
皇甫迟瑞回头看到素来纵横驰骋的战马颤颤巍巍的样子,心里又好笑又难过:“它老了。”他对自己说,“只有老马才知道爱惜自己的老命。我不也是一样吗?我走路的动作不比它优雅多少。而我自己知道,我不光是因为老的缘故,我还有女儿昭雪要照顾。我爱她,因而必须好好活着。”他想到好好活着,脸上又显出了难言的悲哀:“对于一个将军来说,没能战死沙场不能不说是种遗憾。可我现在不是将军了,我是父亲。我少说也得活到昭雪长大成人啊,她如今比我自己还需要我自己。我是个有用的老人了,”他走到马的跟前,牵住了那根缰绳,对马说:“你也是一样,你也是个有用的老人。以前都是你驮着我走南闯北,现在该轮到我驮着你了。”
高悬在他们头顶正中央的太阳,丝毫没有片刻喘息的倾向。脚下的沙石像是在烈火中炙烤一般,脚踩在上面有说不出的滚烫。还好有风,只是可惜这风也是热的。皇甫迟瑞充满温情的抚摸着马的头颅,打趣的对它说:“你的个头还是这样大。早知道骑马还要给马养老,我就找匹个头比你小的马了。现在晚了,可谁让我也爱你呢!马啊,你爱不爱我?”他说着果真将耳朵贴在了马龟裂的嘴唇上。马似乎也对皇甫迟瑞讲的话,听的一知半解。它长长的喘着大气,嘘声不断。皇甫迟瑞呵呵笑出声来,收回倾斜到马脸上的身子说:“我懂,我都懂。你也爱我,都是老朋友嘛。”
皇甫迟瑞像个专业的导盲人那样,一边牵着马一边还给它讲解着:“马啊,我知道你是匹能征惯战的好马。可是以后啊,我们可能要在沙漠中过活了。沙漠可不是个好去处,你得虚心向骆驼们多多请教啊。”他稍稍用力拽了一下缰绳,好似问马听懂了没有。马的回答依然是大口大口的喘气。皇甫迟瑞的情绪异常的高昂,他也像听懂了马的回到一样:“马啊,我就知道你能听懂。以后呢,你也不要干什么重的体力活了,我也不会再骑你了。同样是老人,于情于理我都不能欺负你啊,何况我们还是朋友。”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艰难喘气中的马:“可是有一点啊,咱家总共只有三个劳动力,你也不能老是吃闲饭啊。这样吧,”
他的语气变得认真起来,里面不乏商量的色彩:“以后你就负责看守昭雪,我专门负责解决日常生活所需。好在我们出来的时候,吴伯给的钱足够我们后半生花的了。不然,你我都还得为生计问题遭罪啊。”他说着说着忽然停了下来,然后像是介绍似的把怀里的昭雪抱到马的眼前给它看:“马啊,你看看,这就是昭雪。是我的女儿,现在便宜你了,也可以说是你的女儿了。”他说完,又对着昭雪说:“昭雪啊,你别光顾着睡觉啊。你也认认你的伯父兼保姆,它可跟我不一样,它是匹马。”马仍然呼哧呼哧的喘着大气,它还不太适应沙漠的环境。昭雪友好的伸手摸着马宽阔的鼻梁,咯咯笑个不停。马觉着自己也该表示点儿什么了,就上下晃了晃宽大的脑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