爜爝(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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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公羊高话末的“殿下”二字,无疑是我有生以来听到过的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字眼。若他所言均都属实,那我就极有可能不是父王的亲生儿子。我们之间曾经二十年的父子关系,如今看来比风中的一层窗户纸还要单薄的一捅就破。十月的风吹动的屋檐下的风铃叮叮作响,那些只属于我们二人的回忆在这个让人欲哭无泪的夜晚重新复原。我发呆的站在回忆之海的中间,举目四顾、空无一人,看不到哪里才是生还的岸边。

“我不是父王的孩子,又会是谁的孩子呢?”我在心底难过而又无力的一遍遍反问着自己,搀兑着血液的泪水顷刻决堤:“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玩笑,我叫了一个陌生人二十年的父王。”我回望着墙壁上青铜镜中自己的那张俊美精致的面孔,想起它与父王并无丝毫瓜葛,心就一阵阵撕裂的抽痛。立在一旁的公羊高驾着我毫无知觉的左臂,右手轻轻拍打着我发麻的背部说:“殿下啊,想哭就哭出来吧。眼泪和血液一样,都是可以洗刷掉过去的。”

我双目呆滞的凝视着这个残年风烛的老人,抓着他的肩膀晃个不停:“告诉我,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你在说谎,你肯定是在骗我……”我怒睁着圆目,死死的瞪着公羊高。公羊高拿开我抓着他两肩的手,自己转身欲走:“我看天色也不早了,殿下还是先歇息歇息为好。”他说完话便把我一人扔在空旷的宫殿内,自己朝着涂满月光的门口走去了。我看着他瘦弱的身影在惨白的月光的映衬里,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

依照公羊高所述,我是被父王作为战利品收养的。那如此说来,母后也并非我的亲生母后。照这个结果推理,就连弟弟慕容月,也和我并非一奶同胞,我们甚至都可能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他是父王名正言顺的血亲,而我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弃婴。世上和我肉体最临近的几个亲人,忽然都变成了陌路生人。他们虽和我共有过生命当中的某段记忆,却终究不过是逢场作戏。我于他们来说,完全成了多余的局外人。命运用二十年的挖苦心思给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玩笑的名字就叫做认贼作父。上一秒还是我的父王的这个暴君,这一刻险些成了我的杀父仇人。

当初他决心收留于我,完全是出于对南宫落雁和南宫沉鱼孪生姐妹的痴情一片。若没有她们二人,我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是一堆白骨了。在他的内心深处,我始终是作为感情交易的附加值存在的。他根本没有真正喜爱过我,他以前对我说过的一切如今回忆起来都是多么的令人作呕。虚假的谎言一直延续了整整二十年,也真难为他的忍耐力了。可是对于一个嗜血成性的杀人魔头,这又算得了什么呢?或许他心里一直把我误认为是死敌南宫文昌的儿子,他以为只要自己绝口不提,自己犯下的滔天罪过就会一笔勾销。然而事实却非他想,世上也没有不透风的墙。他逼死南宫文昌、毁灭柔然王国的时候就该懂得,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公羊高的片面之词,并未使我全然信服。一个老人的记忆,总会在时间的沙漏中有所偏差。或者毋宁说,我对父王仍心存幻想。纵然铁证如山,我在骨子里还是对父王隐隐有所期许。那个伟岸而慈祥的父辈形象,依旧在我心底的最深处散发着煜煜生辉的光束。光束中的父王,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我第一次试着用旁观者的眼光在心里审视起了这个与自己同在一个屋檐下二十年的亲人:摘下帝王的光环,他和世间的任何一个平凡的中年父亲都并无二致。尚还英俊的面孔两侧,花斑的白发已经宛如星星之火爬满了他的两鬓;轩昂的身高掩盖了他身为父亲的衰朽一面,岁月却早就把一种叫做驼背的动作强加给了才四十出头的他;越来越偏好嗜睡的他,或许肌理真的到了是时候该休息休息的地步了;他从没当众露出过的弱软,总会不经意间写在他微微下垂的肩头;还有他的手臂,有时拿筷子的时候也会不自觉的颤抖。

这个正在缓步走向午后的中年男子,老的不比一匹瘦马矜持多少。我想起自己将来有一天很可能与他反目成仇,心脏的大动脉上流动着的只有不忍。他作为父亲的形象,已经像是中枢神经系统那样在我脑海里根深蒂固。我又怎生狠得下心来,亲自手刃这个对我恩重如山的父亲?

记得他还屈居幽州的那年盛夏,漫山的罂粟花正开得绚烂。将父王视为心腹隐患的汉隐帝,分派重兵悄悄围困住了父王暂居的府邸。日落时分,后院正在饮马的马夫的一声惨叫,拉开了侍机多时的汉军们强势进攻的序幕:“你们是……啊!……将军小心……”把手掌握成鹰爪形状的马夫,紧锁住自己往外“噗噗”泄气的喉管,试图进行自我抢救。

马圈里的战马被马夫张牙舞爪的奇怪举止骇的狂呼乱叫,它们用力挣脱了缰绳的束缚后,纷纷冲破栅栏奔腾而出。倒在地上蜷曲成蜈蚣形状的马夫,被自己辛苦饲养了多年的战马踏成了稀泥。人间在他眼中的最后一个形象,便是马蹄上那闪着箭簇幽光的马蹄铁。浸有剧毒的箭簇和发狂的马群像下雨一样,遮天蔽日滂沱而来。手无寸铁的众家奴们把身体最致命的部位,充分暴露在了箭簇见血封喉的射程之内,死亡成了他们惨叫结束时最先抵达的祭师。

侥幸逃过箭簇射击的家奴们还未及从地上爬起身来,就被乱成一团的群马夷为平地。打着圈儿乱转的战马们踩在人的身体上,像是踩在沼泽地里一样的深一脚浅一脚。家奴们身体里还在呼呼流动着的血液,沿着马在上面踩出的伤口直线外射。原本皮毛就是枣红的战马们,喷上人的鲜血后,看起来更加的俊美飘逸。他们的汗水和家奴的血液混在一起,顺着马毛的尖端滴滴答答犹如山石陨落。

来不及呼叫支援的父王,抱起我和母后翻身披甲上马,靠着一把青铜长剑,单骑就杀出了重围。我缩头歪倒在他宽敞的胸膛内,听到箭簇磕碰铜剑的声音咣当咣当乱响。但父王有力而沉稳的心跳,仿佛催眠曲般的使我安然入睡。那些节奏分明,韵律铿锵的音符,隔着厚厚的盔甲依然高亢悠扬。如此动人心魄的一刻,我想起的只有慈悲为怀的佛号钟鸣。

事后,我对母后口中战战兢兢描述出的险象环生的场景感到万分陌生。我能回想出的,只有豪气冲天的父王势不可挡的冲锋景象。他威风凛凛的跨在雄驹之上,一手拉拽着缰绳,一手挥舞着铜剑,一路势如破竹的奔出了城关。箭簇和铜剑火星四射的撞击声,在我耳畔嘭嘭嘭的余音绕梁。我匍匐在他宽厚的怀里,如同一只受伤的小鸟,被他向下按着的左臂,有力而温存的托举着。

那一刻,我确信强有力的感受到的不是父王举家亡命逃窜的狼狈相,而是他抱着我们一家三口在平步青云的驾鹤西游。他的凡胎肉身好似刀枪不入一般,在密如细雨的箭簇丛中竟然平安无恙的脱身而出。我们逃过追兵的围堵以后,天色已近黄昏。父王抱着我和母后跳下马来,对着西沉的落日站立良久。残红的晚霞照在他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庞上,让他看起来既像是个迟暮的英雄,又仿佛是尊入定的佛陀。

我抹过了眼角的几滴泪珠,把回忆的思绪又再次拉回到现实当中。当晚,我作别公羊高后,一个人失魂落魄的敲响了母后的房门。母亲开门后见到是我,就关怀备至的问道:“怕是过了三更时辰了吧,殿下怎么还未就寝?”我目光专注的盯视着母后说话时的面部神情,没能从那张和蔼可亲的脸庞上看出弄虚作假的伪装。

不等她再次发问,我上前一步抓住她冰冷的双手问说:“母后,无论如何都万请你告诉我,我梦中的那场大火是真的吗?”母后先是茫然的看着情绪异常激动的我,继而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摆了一下头说:“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为好。已经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好了。你看,我们现在的生活不是很好吗?”

母后轻柔的推开我的手,原地没动的转过身去,留给我一个模糊不清的背影继续说:“乱世中有幸活下来的人,要想安乐,就该多想些切合实际的问题。你都要年过二十岁了,还整天使些小性子,怕是要惹恼你父王的。你父王是想要你做继承人的,你现在这个样子,把皇位传于你,叫他怎么放心的下?”母后说这话的时候,自己一个人神思凄恻的走进了里屋。我尴尬的站立在门槛上,不知是进是出。(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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