爜爝(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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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母后扑朔迷离的家世变故仿佛滴在鲨鱼群周遭的腥血,一直引诱着我鲨鱼般的好奇心进行围追堵截。她越是半推半就半遮半掩的闪烁其辞,我就越是想要掘地三尺敲骨吸髓的刨根问底。由于父王曾明令禁止宫中任何人谈论有关母后家世的话题,所以想要把事情弄得水落石出,我不得不使用些非常手段。负责照料我衣食起居的侍臣公羊高,以其忠实耿直的性格首先进入了我“围猎”视线之内。

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草原人,公羊高先生从生下来时起就没离开过这片色彩终年深绿的土地。已跟随父王混迹王廷多年的他,虽然人老的不成样子了,可心里比谁都要精明。他年过七十的脑子里,几乎是一本装载着鲜卑国所有记忆的无字天书。别的因素不提,单是从年龄上判断,他是少数几个可能知道母后身世的人选之一。因而经过反复思虑后,我决定以他为突破口。另一个更深刻的原因是,公羊高先生看我的眼神里总是充满了某种神秘的暗示。我相信这个拥有着草原正统血脉的老人,不会无缘无故的显露神机。他骨子里笃厚的天性,让他无法成为一个优秀的秘密保守者。而他能够撑船的心底里也装不下的那个惊世骇俗的秘密,必定与我有关。

某日夜,公羊高依照往常的惯例又来服侍我更衣入睡了。他一进屋,我就赶忙客气的将他搀扶到了一把紫檀木太师椅上,毕恭毕敬的对他说:“公羊老先生啊,多年以来真是太辛苦你老人家了。今天晚上你且不要动了,也让我好好服侍服侍你,给你做些按按摩、锤锤肩之类的简易事情作为回报。”我说话之间,就不容分说的用双手将公羊高硬按在了椅子上,并有节奏的一下一下的拍打了他的肩背。精于世故的公羊高,哪能不晓得事出有因。他假装哮喘的咳嗽个不停,又赶忙顺势强行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卑躬屈膝的立在一旁说:“殿下若是有事要问有话要说,尽管吩咐就是了。公羊高这一把老骨头,可经不起您如是大动干戈的折腾啊。”

他说完话,脸上尽是一副任人宰割的恭顺表情。我看着他那根现在弯曲的像是暴晒过的竹竿一样的脊梁骨,心里竟有一丝悲凉的韵味。他为我遮风避雨的那无数个日日夜夜又随风袭来,我的眼角仿佛有泪在即。泪光中我看到了他坐在我床沿边终夜强迫着自己不合睡眼的模糊身影,与之一起模糊的还有我的瞳孔。说我累弯了他的脊背显然有些不符常理,可我明白自己落井下石的参与到了加速他衰朽的行凶过程。没有我的存在,起码他站立的动作还不至于这么吃力。

我偏过头去,拂袖做擦汗样抹去了眼角渗出的几滴泪珠。擦罢,我又反身坐在了椅子上,抬头正面对着弓腰曲身的公羊高说:“既然公羊老先生的性情这般的开诚布公,我也就明人不说暗话了。”我用双手将椅子向公羊高靠了靠,伸出右手对他做了个勾手的动作。他见状赶忙会意的向我挪了挪身子,我们两个人投在墙壁上的背影几乎叠在了一起。“今晚只有你我主仆二人,我们的谈话天地不知,只有你知我知,你可明白我的意思?”我说话间瞥视了他一眼,看到他脸上的五官都如初晨的花朵般渗满了汗珠。

公羊高似乎觉察了今晚难逃一劫,便也毫不含糊的回答说:“毋须殿下警言,别看老臣年事已高,这里面像镜子一样明白白的。”公羊高说着,害怕我不信似的用手指着自己的心口处指给我看:“老臣就当今晚的对话,是殿下送给老臣生前的盖棺定论了。故人都说雁过留声人过留名,老臣肯定会珍惜今晚这次关乎名誉的谈话机会的。”公羊高诙谐幽默的表达方式,让我的心情没来由的高兴了起来。那些尘封了数十年之久的秘密,就要在这个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月夜里重现于世了。我用右手食指和拇指轻力掐了掐自己来回游动的喉结,一时间竟有些不舍得就这么畅通无阻的问下去了。若是公羊高先前假言托辞一番,我毫不怀疑自己此刻的快感将会更加猛烈。

掐过了喉结,我的嗓子也洪亮了许多:“公羊高先生能够这样说,我就放心多了。如此花好月圆夜,我们还是坐下讲话吧。”我举目望着窗外的那轮花间明月,手却指着旁边的身前的太师木椅对公羊高说。公羊高微笑着向我行了礼,自己坐在了其中一把上。我把另外一把木椅拉到了他的对面坐下,抬头看到他的笑容依旧和五年前一模一样。我也笑了,只不过我的笑和昨天的也有着天壤之别:“公羊老先生,既然今晚只有我们主仆二人,我就有什么问什么,你也有什么答什么。”公羊高听我此言,抱拳又要起身。我伸出摊开的手掌,示意他坐下答话:“公羊老先生,我且问你,你只管照实答说。父王为何要严令禁止闲杂人等私下议论母后的身世?难道这里面有什么忌讳不成?”

公羊高惊异的踌躇了片刻,在这片刻间我见到了他迄今为止脸上最丰富的表情。踌躇过罢,公羊高直视着我正直视着他的双眼问说:“殿下是想让老臣说实话,还是要老臣说假话?”我“嚯”的一下从椅子上突然站了起来,声音有些失控的怒说:“废话!当然是说实话了。若是不然,我何苦深更半夜与你多费口舌。”这般怒气冲冲的说完,我自己也觉着自己有些小题大做了,便脸露歉意的无声坐了下来。为了缓和方才紧张的气氛,我端着杯子喝了口茶水。喉咙里吞咽茶水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成倍扩大,像极了此刻宫殿外头正呼呼吼叫的寒风。

公羊高见我认真了起来,回话的语音也略显沉重:“在老臣开口讲说实情之前,殿下可否能答应老臣一事?”我见事情有了转机,便一口答道:“你只管放心的说,只要我慕容日力所能及的,自是有求必应。”公羊高的身子像是从木椅上弹射出来似的,扭曲着“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顿时老泪纵横的说:“老臣今已年近七十,心下别无他求。只恳求他日东窗事发事情败露,殿下能保全公羊高全家老小的性命安危。如若不然,老臣就是下到地狱里头也死不瞑目啊。”

从他高度惶恐的痛哭表情中,我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我伸手将他从地上扶起来,郑重的承诺给他:“公羊老先生放心,我慕容日在此向苍天起誓,他日若父王深究责任,我必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累及无辜。莫不要说你身遭不幸,就是往后你人健在,我也会把你的一家老小当成自己的亲人对待。我慕容日是你公羊高养大的孩子,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公羊高颤巍巍的站起了身子,握住我的手激动不已的说:“最好,最好。殿下所问之事,老臣亦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殿下可曾还记得,你噩梦中的那场大火?”

我的面色立马凝重了起来,用被他握着的手反握住他的问:“母后的身世难道和我的噩梦有关?”公羊高故意卖了个关子,说话的声音也跟着变得诡异了:“有多少我不知道,但关联必然是有的。殿下梦中经常出现的那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主后。”我颇有些不置可否的看着他,而后又恍然大悟似的握了一下拳头叹道:“原来真是母后!”

公羊高松开被我握着的手,踱到一边眼神游离的接着说:“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你说到的那把大火是蓄意谋反的将军耶律光放的。当时主君不在宫中,据说他正四下全力追捕一个女婴。”“女婴?”我更加迷惑了,方才还突突跳着的心脏此刻已经悬在了嗓子眼儿。公羊高转过身子来正对着我,点了点头答说:“正是。传言说柔然国刚刚出生的不是皇子,而是一个女婴。当时适逢鲜卑、柔然联姻之际,动荡的世道任谁也捉摸不透下一步局势的安危与否。因而可能是出于安危的考虑,女婴刚刚出生就被柔然国主南宫文昌换出了柔然皇宫。”

我还是全然不着边际,摊开双手反问公羊高:“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是在问你与那场大火有关的事情,不是听你讲鬼故事。”公羊高诡秘的朝我一笑,声音阴森的几乎不再属于他的了:“殿下可曾想过,那女婴和谁调换了?”我听的越来越满头雾水了,不假思索的说:“这我怎么可能猜得出,我又不是南宫文昌肚子里的蛔虫。”公羊高的声音忽然变得恐怖起来,他的整段身子都像中风了般的颤抖着说:“正是殿下你!!!”(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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