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殿的正门“吱”的一声,被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推开了。一个老臣探头探脑的向里张望着,嘴里轻声轻气的呼喊着:“主后,主后在吗?是老臣公孙尚来救您了。”听到呼喊后,女子偏了一下僵直的脖颈,将凝望的视线投射到半开的门口。一个弯曲着脊背的像是一棵柳树的老臣的形象勾勒在她的视网膜内,她脸上晦暗的神情略微有了好转:“是公孙大人啊。百官都闻风而逃了,公孙大人为何还有闲情在这里说风凉话啊?”
公孙尚蹑手蹑脚的走了进来,他看了看宫殿内部的断垣残壁说:“主后哪里话啊?现今逆贼耶律光起兵造反包围了皇城,主上又只身在外,前来营救主后是老臣的分内之事啊。想当年主上与主后对老臣恩重如山厚爱有加,老臣虽无报答,却也有赤心肝胆一颗啊。有老臣在,他们就休想动主后一根手指头。”他越说越激动的颤颤巍巍的走到女子身边,毕恭毕敬的跪伏在地上用着哭腔苦劝女子说:“主后请速速与老臣暂行离开皇城,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救命要紧啊。”女子起身做了个平身的手势,示意公孙尚起来回话:“公孙大人一把年纪,怎能劳你长时间的跪在地上啊,快快请起。那依你说,我们孤儿寡母能逃到哪里去?”
女子问完公孙尚话,擦了擦自己脸上的灰尘和泪水。我看到她先前苦如死灰的脸庞上忽而神采奕奕起来,生命的希望正在她的心里上蹿下跳。公孙商又跪了下来,他鼻腔里吸溜吸溜的吸着鼻涕回答说:“主后啊,老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女子走到跪在地上的公孙尚的跟前,伸出那只空闲着的右手扶着公孙尚起来。公孙尚身子一颤,嘴上仿佛结巴似的再三重复着“使不得,使不得……”他嘴上说着“使不得”。腿却已经堂而皇之的挺直了。女子扶起公孙尚后,细语轻声的文他:“有何话公孙尚都但说无妨,我们母子俩的小命现在都捏在你的手心里了,那还有那么多规矩可讲?”
公孙尚听到女子说话如此客气,僵尸一般的老脸上放出光来,腰杆儿也比方才挺的更直了。他脸上刚要小人得志的笑出皱纹来,随即便又收了回去。这个老奸巨猾的东西,可能想到了现在还不是得意的时候。于是他便恢复了先前的谦卑,把挺成门板的腰杆儿又略微完下去一些说:“主后说哪里话啊,皇室成员再不济也是凤子龙孙。我公孙尚算个什么东西啊,不过是大树底下好乘凉罢了。”他说这番话,既像是对女子的慷慨陈词,又仿佛自我的三省吾身。公孙尚说完这些废话,朝着门外头的猎猎狼烟凝视了片刻又开口道“主后啊,咱们明人不做暗事,你听老臣一句劝,速速随老臣一起移驾长城脚下的幽州地带。那里是中原王朝的势力范围,晾他耶律光纵有狼心豹子胆,也不敢越过雷池半步啊。”
女子到现在才明白过来,老家伙公孙尚已经投敌叛国了。他名义上是来救驾,实际上却是要挟。女子厌恶的看了一眼公孙尚闪着寒光的双眼,心想一口否决,可看了看摇篮里正哭的涕泗横流的我,心又软了下来。她步履蹒跚的走到了我的面前,轻轻的用手将我抱了起来。四目相对的时候,我读懂了这个女子内心的孤傲与绝望。她一声长叹作罢,我便听出了她似要在说:“唉,我的孩子啊,你快些长大吧。你长大了,就没人敢欺负咱们孤儿寡母啦。”她伸出双手试图要抱起摇篮里的我,几次都未能成功。
我又看见她风采华丽的瞳孔里不经意间掠过了一丝悲凉,她在心里嘀咕的话传到了我的耳朵里:“唉,你还没长大呐,我就先老了。”我想开口劝慰她两句,却苦于不会讲话,只好伸出小手轻力抓挠她垂下来的头发。看到我流着口水的咿咿呀呀的嘴巴,她的嘴角忽而又微微上扬了。我偏着头颅支起了耳朵,听到了她心里的自我安慰:“怪不得那么沉呢,小家伙是长大了啊。也好吧,你早些长大,我就是一夜之间老成巫婆心里也没什么可挂念的了。到时候呢,就换成你背我。我背了你这么多些时间,也总该享享你的清福了吧?娘享儿子的福,本来就天经地义嘛。”我听她心里这么说,自己心里也“咯噔”一下。“娘享儿子的福?”,难道她是我的母后?我瞪圆了双眼,紧盯着她的面孔不放,想要从那上面找到自己的倒影。
女子像摸一块绸缎那样摸着我的小手,转头对公孙尚说:“那就依公孙大人之计吧,我们娘俩是死是活就全凭公孙大人一念之差了。”女子喉咙里咽了口唾沫,又着重的补充了一句:“不过,我有一事相求于公孙大人。请公孙大人看在我们母子俩无依无靠的份上,务必答应下来。”公孙尚的精神猛的抖擞起来,急忙凑上前去说:“有何要求,主后都尽管说来。只要老臣能做得到的,必当再效犬马之劳。”
女子长吁了一口气,知道公孙尚说的是心里话:“那好,万请公孙大人信守诺言。今日我母子二人随你同去,若是能平安无事,那自然最好;若是时运不济,被叛军俘获,还望公孙大人替我向耶律光将军求情,求他高抬贵手,放过皇子慕容日。他还是个孩子,理应得到无罪的宽恕。至于我,薄情女子一个罢了。是杀是剐,悉听尊便。我南宫沉鱼早也是半截身子快要入土的人,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公孙尚大喜过望,当即一口答应了下来:“请主后放心,老臣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保全主后和皇子的生命。”
女子面带谢意的朝点了点头,摆着手对公孙尚说:“公孙大人,你过来,我要对你说一个秘密。你有了这个秘密,若耶律光果真俘虏了我母子二人,他也许会看在这个秘密的份上放过我母子二人。”女子让公孙尚过来,贴着他的耳根,对他耳语了一番。公孙尚的脸色凝重了下来,他有些不信似的盯着女子的眼镜死看。女子以比他更加坚定的目光回敬了公孙尚,公孙尚耷拉下眼皮来,他知道女子所说确为实情。女子自己举起右手手掌,做出一个发誓的动作对公孙尚说:“公孙大人,我想让你发个毒誓。不到万不得已,要将秘密带进坟墓里。”
公孙尚像个木偶人一般,听完女子的话后,平摊着右手手掌指着青天白日说:“苍天在上,日月可鉴。我公孙尚在此向神明发誓,有生之年必当竭力保守此秘密。若有半点儿泄露,甘受天打雷劈。”公孙尚发完毒誓,朝着摇篮里的我沉重的看了一眼。我也像只乌龟似的伸出脑袋来,看到了公孙尚那双惊悚阴森而又瑟瑟发抖的眼神。从公孙尚的眼神里,我看出了女子对他说的秘密极有可能与我有关。至于是什么,我一时间还难以看穿。
女子究竟对公孙尚说了些什么,让他整个人都宛若触了电一般的屏气凝神面色阴暗?我把头躺在绣枕上,聚精会神的思索起来。还没等我开始想,女子伸手把我抱了起来。她抱起我跟随走在前头的公孙尚,大踏步的逃出了宫殿。我知道我们这是要逃出火海了,便闭上眼睛准备美美的睡上一觉。宫殿外面简直乱成了一团,到处都是滚滚飘逸着的浓烟。人群和浓烟一起,顺着风吹的方向四处扩散开去。落的到处都是烟灰,呛得快要睡着的我像得了肺病一样猛烈咳嗽了起来。
公孙尚带领着女子和我,穿过慌乱的人群后向一条小巷跑去。我歪躺在女子的臂膀上,在临走之时眼睛吃力的向后望了望。只见烟熏火燎的不远处,支撑宫殿的雕龙木柱正一根根的歪倒在地。之后是更多的木质建筑应声而倒,火海不容分说的吞噬了目所能及的一切事物。虽然我对这里并没什么感情,可它毕竟也是我出生的地方。想到这里,我的泪水和烟雾一起模糊了双眼。
我不知道耶律光是谁,也不知道那场火因何而起。但它二十年来反反复复的出现在我的梦境中,让我没有理由不怀疑我们之间有着某种难以言表的神秘瓜葛。每当我惊叫着从睡梦中醒来,那场火就好像刚刚熄灭一样栩栩如生。我听得到那些木柱倒地时发出的撞击声,还有那些被大火提前火化掉的身体中发出的凄惨的求救声。我一个人的逃生,对葬身火海的他们来说,好似一场精心策划的背叛。本来我们大家都该在那场大火中玉石俱焚,可监守自盗的我却选择了中途逃生。唯一幸存下来的我,独占了对那场往事回忆的权利。我对此事所做的任何解释,都既是铁板钉钉的权威,又是疑窦丛生的悬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