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要富的大气，穷要穷的本分。

苦乐寺三主殿之一，本分殿。

偌大宽殿秉承着寺里祖传的“穷分节俭”，除却那尊年前由扬州一位大善人指明香火孝敬去处，七月下旬才刚刚贴金渡身功毕、手持月华善钵的药师佛算的上大气堂皇。

殿内一眼瞅尽的，不过是八盏古朴长明立灯左右摆放，以及佛前那四方矮大香炉稳稳立足罢了。

如此一清二白的主殿景象，世上有名寺庙也大概只有苦乐寺干的出来。

秋日午后爽爽。

殿内十二扇窗户也尽数敞开。

风来缕缕靡靡，惹得炉内檀香也不安分的左摇右晃没个正行。

没个正行又怎样？

你佛我佛心安就好。

主管寺里各堂院处事宜，往日闲少聚首的十三位老青僧众，正于苦乐寺开寺时便一直摆放在青桦石板铺就的大厅地板中间的灰色蒲团上盘腿而坐。

应是为明日重阳僧论法会在做最后安排商议。

十三个不甚光滑不甚中圆的光头围坐一圈，在宽敞厅内似冬日取暖般凑的紧紧。

瞅着是分外亲近，却平生一种茶话会唠家常的慵懒氛围。

“上个月我在正殿开主持大会，咱们寺里弟子就去了一小半，你说你们也不管管你们弟子，一点面子都不给我，当年你们怎么说的来着，不是说我当这苦差你们都好生配合吗？”

圆圈主位正北，最靠近殿内佛像的蒲团上，盘腿而坐的是面色红润须发洁白的一心方丈。

一心方丈觉得自己是小声慢慢对着身边四位师弟倾诉不满。

实际上是大声喳杂，像叽叽喳喳的麻雀吵闹哄哄。

在坐一心方丈的一众光头师侄都听的仔仔细细，面上却置若罔闻，无关紧要。

“唉，都撂挑子啊，这日子不好过啊，这方丈你说我当他作甚，活生生的受罪啊......你们谁爱当谁当。”

瞧着身旁左左右右没个回应搭话的，一心方丈又如此说道。

言语是柔柔埋怨委屈不满的意思，更别提一心方丈还故意扯了扯红黄袈裟，意思是想要脱下来撂挑子不干。

可轰隆轰隆的声响语气实在深厚闹人。

有些东施效颦的烦人味道。

一心方丈说完，在座光头仍旧一脸正经的默不作声，听不见啊听不见。

沉默十几息后。

一心方丈仍旧在小扯着袈裟，显示自己的别扭不爽。

终于。

坐在一心方丈左手边，满脸横肉还歪长白须斜眉，一份强盗凶狠样子的一能老和尚忍不住了，他摆了摆手，没好气的沉声说道:

“撂什么撂，当年是师兄你抓阄倒霉，又不是我们逼着你当的，要不咱俩换换？你管戒律院，我当方丈？”

话语一落，一心方丈赶忙捋拍了下不太整齐的袈裟肩部，后朝着一能老和尚微微一笑解释道:

“师弟你说什么呢，我就是抒发一下不满，实在是心里烦得慌啊，以前师祖不是说过吗，这负面情绪不能憋着，容易便秘的。”

便秘两字从一心方丈平淡说出，却急急传入已慢慢主力肩挑寺里实务的师侄辈八个中青和尚耳中，他们顿时心潮翻涌: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平时坐的久了呢，看来是事情太多给烦憋的，以后得注意啊，看来得多找徒弟们倾诉倾诉。”

一个个大多如此想到。

面前依旧平平静静，云淡风轻。

深得我佛不动如来的玄妙真谛。

“这样就好，是不能憋着，你看一问师弟这不就憋厉害了，这两天在床上趴着都来不了这里商量。”

嘴上一能老和尚笑容诚诚的对着一心方丈这般理解说着，心里又是另外一番嘲讽讥笑:

“呵呵，还不是看我这是最得罪人的才不换，要是让你跟一问的传功堂或者一真的藏经阁换，你不得乐死。”

“行了，先不说这个了，咱们还是商量正事吧。”

一心方丈捋了捋胡子将要岔开话题之际，一个白色身影迈入殿门，正是一身月白僧袍的念词和尚。

......

“师傅，各位师叔师兄，又让你们等我了，实在不好意思。”

神色疲累的念词接过一能老和尚从屁股地下掏出的多余蒲团，“挤”坐在圈子靠近殿门的正南位置。

“没事，我这还带着瓜子呢，能磕好久，不急的，你在慢点也无妨。”

坐在一心方丈右手边，是一副饥黄干瘦样子的马脸老僧，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一把瓜子，语待宽慰的朝着念词说道，还丢了几颗过去。

“嘿，还是你聪明，还知道带零嘴，给我来点。”

“一德师叔，也给我点吧。”

“师傅，给我一小把就行。”

.....

“像什么样子！你们这是春游野餐吗？！这是什么地方？师兄！你可是方丈！嘿，给我留着点......”

碍于身份，动作不好带头争抢，话语却先急更急，最后只瓜分到十几颗瓜子的一能老和尚对着马脸一德老僧如此“教训”说道。

.....

十四个光头，围座一个圆圈，磕着瓜子吧唧吧唧，气氛更加融洽。

“师傅，提前登记好来参会的一千两百位施主都安排妥当了，后山还余着十几个房间，到时候还能容纳一些人，念北师兄正领着师侄们做最后打扫呢。”

“传功堂的这三日功课我刚刚也交托好了，师侄们的进度不会漏下的。”

“对了，一德师叔，我刚刚路过藏经阁，闻着有些潮气，想来是最近秋雨黏惹的，等过几天天气好些，我帮着去晒晒吧。”

“......”

“对了，师傅，明日讲经我还是穿着这样吗？会不会不太庄重啊，我觉得还是换成正经僧衣法袍吧。”

被一德老僧硬塞到手里，攥着一把瓜子却无暇嗑道的念词耗费了半个时辰时间，才细细慢慢说完寺里十几项各处杂事。

在座听着的不时点头予以眼神肯定，嘴上也不忘继续嗑瓜子，圆圈中间一小堆瓜子皮节节抬高。

节节抬高有膝盖高度了.....

话说一德老和尚到底带了多少瓜子？

难不成他有墨家藏物的小大千袋不成？

“穿着吧，多好看，给咱们寺里那些香客瞅瞅也显眼啊。。”

“换什么换，小师叔不是说了，面子得好看，里子得厚实，你这面子白白净净的多有面子！”

一心方丈和一德老和尚一前一后略带严肃表情的拒绝了念词的“无理要求。”

“当时要没听小师叔祖的就好了，整天穿着这衣服，虽说不用洗，可味道还是有啊，还是得好好洗了才好闻，可白衣服，是真不好洗啊.....”

心里默然叹息一声，这次又被“驳回”换衣要求的念词只好继续将面子功夫一直磨炼下去。

作为苦乐寺上一代，也是第一代首创“面子”功夫的苦乐和尚指定“白衣风华，禅味脱俗”的接班人。

哪怕任何人呆在念词身边一会，都会觉得他是一个只爱看书念词的书呆子，却不能否认他有满身禅味木香，一身白衣淡然的好看高僧卖相。

这些年来，寺里出手最为阔绰的几位女香客，可都是指定白衣念词作为“解签人”的。

......

“明日善实两论，除了念词你上午主讲，下午还是得要一个人出面的，今年你们又没有毛遂自荐的，你说说你们，每年也不积极，唉，那就按照往年规矩，听佛祖吩咐吧。”

洪亮声音带点不满说完，一心方丈熟门熟路的从怀里掏出个两个色子来。

只见一心方丈攥着两个色子的手高高一举，在座除却念词之外的十一个光头都目不转睛的随着一心方丈手势灼灼看去。

右手举高高的一心方丈手腕一甩，拳头松开，由高坠落的两个色子掉在地上却没有弹开，滴溜溜的像个陀螺转个不停。

几十息过后。

两个色子终于晃悠悠停下身子。

“哈哈，好，一一二，最小！”

一心方丈毫不掩饰内心欢快的看着两个一点朝上的色子朗笑说道。

“你们谁先来？怎么这个眼神看我，我可没有作弊啊，佛祖看着的。”

一心方丈笑呵呵的又说了一句，有些显摆，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小意思。

十一个光头脸上不太好看的凝重起来，眉头深锁。

“这是私底下练了多少回？怎么每年都是最小，方丈都没有事情做的吗？”

大意相同的话语基本都在各个光头脑海里油然而生。

“唉，要是一问师弟在的话，他这么爱教人，肯定抢着去讲经的，怎么每年这个时候身子都不舒服？”

一心方丈心里则如此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