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下雨西边晴,这牧洲秋雨绵绵,陵西漠州却晴朗通透。
彦城里,漠州州牧朱府内。
时值午后,身着素色长袍的朱方圆正埋头于桌前,手里翻弄着前些日子让人送来的一沓沓资料,时而提笔勾点着什么。
兴许是阳光太盛刺痛了眼睛,朱方圆抬起头来望着窗外眉头微皱,忽然间不知想起了什么,表情蓦地呆然起来——
有一天,小和尚的师傅老和尚出了一个考教禅题问于他,让他用两字来形容世界万物万事之繁琐之简单。
小和尚摸了自己光光脑门三下,提笔便写了二字“机锋”
老和尚说不对,便起身离去,不管小和尚再问再答,老和尚都无动于衷。
三年后,老和尚在寺庙后院又问了刚刚下山游方回来的小和尚那个问题。
小和尚笑了笑,随手折了一根枯枝,在地上划出了“天下”二字。
老和尚眯着眼笑了笑,摇了摇头,又转身离去,只剩下懵然不解的小和尚立在原地。
十年后,小和尚拿着粥碗正侍候着重病在床的老和尚,老和尚如回光返照一般又清清楚楚的问出了那个问题。
小和尚笑了笑,给老和尚喂下最后一口粥,用袖口轻轻擦了擦老和尚的嘴角,缓缓地放下粥碗,用手指在老和尚的手心上比划出了“生死”二字。
老和尚的眼睛顿时出现笑意,却还是摇了摇头,缓缓闭上了眼。
已经不能称作小和尚的小和尚,起身握住老和尚的左手,说了句阿弥陀佛,便起身离去。
五十年后,成为老和尚的小和尚对正在听他讲经的一个小和尚也问了那个问题。
小和尚咬着嘴唇想了半天,老老实实的回了一句“不知”
老和尚看着小和尚愣了愣,双手合十说了句“阿弥陀佛,原来如此”
八字言必,这个曾经是小和尚的老和尚圆寂了,笑容安详,如闻花香。
脑袋里想完一个小故事的朱方圆微微一笑,继而闭目养神。
他已俯首苦功半日,面前冷落的那杯雨后玉罗香凉透了也浑然不觉,一丈有余的黄花梨桌面上,灰尘正抖擞精神地和着那黄花梨独有袭人木香好不热闹。
世人都知黄花梨极难出大器,非是工匠力所不逮,而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梨木原木大器实在太难找寻,不知朱方圆书房这长一丈有余的是否拼接而成?还是一木所出?
前后两者所差可不仅是嫡子庶子之别,而是实打实的金银倍数!素来有清廉之名的朱大人何处得之?
片刻休息过后,朱方圆正襟危坐,眼神却扫也不扫这些半日打得火热的家伙,那些枯黄书籍、信件,甚至连一些夹杂在其中的碎纸片都被仔细拼凑起来闲置一旁。
看似杂乱无章,要点却井然有序的排列在朱方圆笔下袖中黄纸,朱方圆略加笼统后更是已在脑海中归纳出自己所需。
“事不分大小,必细实究之,介浦你做事谋局皆是力求通透,这样好是好……但也别太劳心劳力啊,虽说你年纪轻气力足,但这做事也得和那些老大人一样高瞻远瞩一些啊,累坏了身子以后哭都没地方找去!须知,这人分三等,下等人劳力,中等人劳财,上等人劳心,咱们文人呢?哈哈,还是劳别人最好。”
想起以前某人的谆谆教诲,朱方圆猜想到:“要是先生看到自己这一忙起来又连早饭中饭给耽搁了,还不得狠狠骂自己句,孺子如死牛,不可教!拗死得了!”
朱方圆做人一丝不苟,这性子从他的坐姿也不难得出,腰板永远挺直,离椅背余有一丝距离不再往后。
过了许久,朱方圆大大伸了个懒腰站将起来,开始围着在这不大的书房中慢慢踱步。
不时摸一摸屏风,再摸一摸因怕忙到很晚特意安置的床榻,再摸一摸那株葱葱郁郁十年有余一人多高的云竹,转过身去又再拍一拍名贵非凡的花梨桌……
……没了……
貌似这房间也就这几件摆设,而朱大人依然好生有聊的自顾自重复着。
最后朱方圆站定在床榻左边的白灰色墙前,墙上挂着两幅字。
靠窗一副以“清风明月一袖摇,山河万里足半步”狂妄开篇。
中间不乏有如“功名利禄几金重,走卒瘸马性命轻。”、“纸上走笔龙蛇遁,张口吐气云雨来。”的豪放洒脱语句。
最后结言“既生于百姓寒苦时,愿死于百姓安康日。”
洋洋洒洒,狂草书尽四百七十九字,好不风流!
而另一幅寥寥十一字对比惨淡。
“人生在世,当有一事小能。”
“该走了,该走了……”不日便要启程去中州的朱方圆又转过身来走向桌前,他准备将那些资料再细细整理一遍,赶早不赶晚的道理他最熟。
朱方圆又忙了起来。
当朱方圆抖落一本书灰尘时,藏在书本扉页紧紧夹着的一张纸条缓缓落下,窗外温煦夕阳光彩一时斜待在桌上纸间字里:
“文人需劳人。”
朱方圆猛然想起,这是先生曾给过自己要自己温习的很普通的《经策史论》,只是当时朱方圆忙于他事,未来得及再三阅读,这次要不是清仓处理,大概这书还待在库里吧?
“起风了啊。”
朱方圆喃喃自语,双眼湿润通红。
……
夜已深,吃罢晚饭便觉困倦异常的花开、四两和如是都早早回房间睡下。
吃过苦乐和尚亲手烧制的美味佳肴,得了如是一个木偶,得了四两一个口头承诺,也得了韩伊人、念词和一心方丈礼物的花开像婴儿般蜷缩在床上,带着笑容睡得安稳。
睡梦恍惚间,花开觉得房间进来了八个人,前七个一个个都轻点了自己眉心一下最后,还有一个打了自己心口一下。
“生日快乐。”
那八个人都是说了这四个字。
花开也恍惚间看到,看到那八人前后离去时,门口便浮现出个青色身影,对着离开之人躬身一拜。
……
这一日,九月初七,很普通的日子,世上很多人生,自然也有很多人死,一年三百六十日,天天如此。
亦是这一日,九月初七。
天下许多读书人,无论家国所在西魏抑或大靖,哪怕是北边天狼王庭。
他们皆沐身正衣后,面南而对,躬身三拜。
更有年过不惑者起身已怆然泪流。
世间读书人,最好是青衫。
有人曾为天下百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有人曾为乱世春秋剥开迷雾指点光明。
哪怕已死十四年整。
春秋仍记。
人心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