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父皇放过他！求父皇放过他！”

响头声声叩响，清晰又悲凉，回荡在皇帝议政的朝堂上。

皇帝冷目睨视着这个女儿。向来坐在朝堂之上，他是不带感情的。“朕要你走，为何归来？”

“此生已是君妇，逃不得！”

皇帝冷笑一声，敲定一切：“他将是乱臣贼子阶下囚，放不了。”六月之后，叛乱被定，主谋遣送归京。曾经无数次风光凯旋而回的江照，此刻迎接他的，只有满城的咒骂。

坐在囚车之上，他脸色从容。往常身披战甲，策马而行，意气风发。那些日子，在江照的脑际，忽然遥远而模糊了起来。

唯有城楼上，那道雪白的身影，依然清晰。

她始终在这里。

天子在堂上接见，眉目沉稳着看不出悲喜，满朝文武夹杂各种感情色彩的视线里，江照只是淡淡一笑。

不下跪，他决意不下跪。

皇帝也不逼迫。

“你有何话说？”

江照耸肩一笑，“我赢不得你。”

皇帝挑眉，他赢不得自己？是的，他赢不得自己。但若是，再给与他多一些的时间。再给他多一些的粮草，多一些的策划。这一次，他的镇压军便不是险胜，是必败。

不过皇帝知晓，到底他是天子，眼前的这个男人，只是一乱臣。纵使他修饰得那么完美，让天子捉不住他任一的把柄，截断和亲队伍的那一刻，江照早已没有了退路。

“你若是不反我，你家，尚能苟延十数年。但你始终是输了。”

江照不答话，只听天子骄傲地说着自己的胜利，他已经习惯了永远地胜利着。

九朝殿上，看不到安晏的身影。但是江照知道，这座冰冷的宫闱不知处，她一定在这里。

而他，只能到这里。

监斩处决是在数日之后举行。四更天色微亮，江照便从一沉梦中醒来，梦里是他唯一一次，帮安晏画眉时，红晕两朵，娇羞地爬上安晏双颊时的情景。

此生许是不能再见的情景。

宫中早早便是来人为他整理仪容。踏出天牢的时候，三月春风微暖，晨早光线未明。从牢房到刑场上的一路上，只得行人寥寥。

没有谁在意着这个曾经辉煌的将军今天的生死。

路上没有见着一直想见的人，江照含着笑，淡淡地不以为意。锁在脚上的铁链拉锯着他步履变得沉重，无法快步，无法赶快结束这一切。

监斩官早已在候，见他来，只让他跪着。白日的光线从淡淡变得清晰变得尖锐。等待着行刑的时间里，江照低头看着那还有这斑驳血迹的地面。想起了那一天从和亲的队伍上将那人抱下来，急促揭开头巾时，见着不是安晏面容时的情景。

一瞬冰凉，知道一切都是一个局，知道自己已经输了。

只是不知道，安晏，是不是也知道这一切，还是甘愿为诱饵？终究这个天下是她家的，终究她还是选择了那里，不是他。

但那一刻也有喜，心中还是暗藏着喜，终究她不在乎了，不比他在乎她般在乎自己，所以，即便他今天离去了，她，还是能活得下去吧？

姗姗迟来的，是尊贵的帝皇，早朝完后，便带着长公主到来这里。长长的车马到来，一众的跪伏恭迎。江照嘴角的冷笑，接触到龙袍后的那道身影后，蓦然静止了。

到底她是来了，依依顺顺跟在皇帝的身后，身体裹着一件雪白的斗篷，掩盖了她的一切。但是早已刻在江照心底深处的那些痕迹，让他轻易将她认了出来。

皇帝坐在刑场上座，让安晏在他身边轻轻坐下。他看着江照执着追随的视线，说了一句：“如果你的野心能在娶得安晏的时候停止，也许今天，一切不会弄至如斯田地。”

江照看着手握天下的男人，依然不卑不亢：“即使我放弃了，你也不会放弃，我知道我是你心头的一根刺。”

也便无需多说。

皇帝只一转身，看着沉默不语的安晏，说：“今日他死了，你便可断绝往日的一切。驸马爷，朝中多得是人选，阶下之囚，你不需要为意。回答我，你知道了么。”

斗篷将安晏的脸也盖住了，没有谁能看得到她的表情，她双手紧紧攥着，忽然站了起来，手一扯。

雪白的斗篷在刑场上飘扬了起来，三月的和风微微中，是安晏的红衣在轻轻舞动。

精致地画了妆，含着笑，头戴着新娘的珠花，身上穿着喜服，质地是最普通的寻常百姓的粗衣，穿在她的身上，却还是那么的耀眼夺目，说不出的好看。

江照一瞬笑了。

“安晏！”皇帝怒喝一声，不敢相信。

安晏步子从容，并没有急促，她提着衣裙，如那日初见他时满心欢喜与羞怯的少女，一步一步地从那台上跳了下来。

在江照的面前，安晏轻轻地跪坐下，伸出手，摸上他已经被清洗过的面容，这一天，在她的眼里，他依然是俊朗的，不曾潦倒过。

“我欠你的。”她轻轻说，“我欠你的这一身红妆。六年前欠了你，一定得还的。”

江照笑了，想要抱她，双手却被束缚着。她知道他的意思，低眉顺目，双手抱上了他，紧紧地，紧紧地。

“好看吗？”安晏痴痴地笑着，看着刽子手扬起了刀。

身边的人不敢拉扯，眼前的是金枝玉叶，碰不得那娇贵的身子。

安晏抱着江照的脖子，双目含着泪，回首看着自己铁了心的父皇，颤抖着的声音想要说话，耳边已经是传来了江照轻轻的一句：“安晏，不要哭。”

不要哭。

“也不要求饶。”

也不要求饶。

“放开手，下去，闭上眼睛。喜服好看，你也好看，不要沾了我的血。远远地站着。”

安晏看着他，吸了吸鼻子，笑着，靥艳如花。

“闭上眼睛。不听到我说张开眼睛，不要张开。”

刀锋扬起，折射春光散漫。江照看着安晏乖顺闭上的眼睛，想起了她穿着白色衣服在暮色斜阳中缓缓向他而来的那一天。

撕肤裂骨的声音传来轻轻，细细微微入她耳里。安晏紧咬着双唇。她知道那一句话是永远不会响起了。

“张开眼睛吧，安晏。”所以响起的，是帝皇疲倦的声音。

安晏依顺，已经依顺。张开的双目里，所看到的刑场没有尸体，溅满的鲜血被守卫冲洗着，江照存在的痕迹，被彻底的抹杀。

沾染着他血液的水，在黄土地上涌动，卷着尘土点点，缓缓地向着她流了过来，沾湿了一双，上好的绣花鞋。

安晏冷静地，冷静地看着自己的父皇，轻轻地说了一声：“您颁下的意旨，我违反了呢。父皇，我穿红衣，好不好看？”

正午的光线略显刺目，打落在安晏尚带红晕的脸上，皇帝皱眉看着自己穿着嫁衣的女儿，发觉她再不是那年穿着繁重宫衣跟在他身后甜甜叫着“父皇”的长公主。

满目凄然，活着也是死去了。

皇帝叹息了一手，手，轻轻一招。

然后寒光一闪。

泼溅一地的血液里，静静地躺着一朵染着鲜血红艳的珠花，它自皇女轻挽的云髻上跌落。

皇帝俯身拾起这劣质的下品钗饰，双目流露出鲜少有的真实情感。

耳边回响起那一句，他回绝皇女之时所说的话：“你若要嫁他可以，但那不是喜事，于我皇家，那是白事！穿着你的素衣出嫁吧！此生你绝不能为他穿嫁衣！此言在上，违者必死！”

盛怒的手，捏碎了一支珠花，皇帝满目是悲痛，他跪了下来，高大的身躯此刻苍老了，抱着女儿无头的尸体，兀自大笑了起来。

江山染血如画艳，埋骨堆就无人知。

谁曾明了清风语，一笑多情一笑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