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由心从前很讨厌冬天。
讨厌就是不喜欢的意思,在这方天地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其实梅由心每一天都很讨厌。
但她没办法,活着,本来就是不讨人喜欢的古怪玩意,她一个小小姑娘家,没法子选择什么有趣玩意。
归根结底一个字。
穷。
可穷也得吃饭啊,春夏秋冬还得看着它们来来回回折腾自己。
春天,可以吃槐花,可以去山上摘桃子杏子。
夏天,晚上可以去树上照肥蝉,可以去坡里逮蚂蚱。
秋天更不必说了,这可是唯一被裴钱赞誉“还行”的长膘上好季节
冬天呢?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西魏国的京城可是以冬日多雪阴湿而闻名天下。
对于常年累月那两身破衣服的梅由心来说,冬天啊,是两件破衣服加在一起漏洞遮漏洞的漫长日子。
梅由心记忆里对冬天唯一的美好念头,大概是那个烤的皮有些焦脆的大红薯了。
黄橙橙的瓤,热腾腾的香气,烫在嘴里,甜在心里.....
可裴钱对这份记忆从来都是浅尝便止。
为何?
因为梅由心也就狼吞了一口,虎咽了半口,未来得及仔细品尝不多的温暖香糯,就被那红薯摊子的老板一巴掌给烟消云散了。
“还敢偷红薯吃?有人生没人养的赔钱玩意!”
这是七岁的梅由心第一次听别人这样说自己,也是裴钱第一次真正在人前委屈流泪。
哪怕后来红薯摊子的老板真发现裴钱是个没人养嗯嗯啊的苦命孩子,故意包好几个小红薯放在收留梅由心的那个乞丐婆婆的破烂房门阶前。
梅由心都是一脚踢飞。
饿着肚子跟乞丐婆婆去城外逮兔子打狍子,肉吃不着,梅由心拖着更饿的肚子最后再去偷城隍庙里冷透的半熟祭食。
偶尔半聋半哑的乞丐婆婆趁天气好时带她去城里人最多的几个地方乞讨,也多是被管辖城内风气教化的游街兵差厉声赶走:
“堂堂天子脚下,怎么可能有乞丐乞讨!不知道去领救济粮吗?丢不丢人!”
自己和乞丐婆婆乞讨丢不丢人,七岁的梅由心不知道,梅由心只知道那救济粮被乞丐婆婆当做“保护费”交到那帮丐帮混混手里是真丢人。
“小裴钱,你要好好活着,日子还长着呢,怎么着都得活着.....”
九岁时,西魏国京城大雪大寒,留下了一辈子完整一句话的乞丐婆婆走了。
“放心吧婆婆,我怎么着都会活下去的。”
一脸黑瘦的梅由心在那个晚上一把火将破烂宅子和她不知姓名却收留了她半年多的乞丐婆婆烧的一干二净。
三天后,顺手偷来一个富家子弟的玉佩当做投名状,梅由心就加入了京城里乞丐混混一伙当做“斥候先锋”。
后来的小两年里,烧杀抢掠梅由心年纪小做不来。
坑蒙拐骗偷梅由心却越来越顺手。
“吃饱活着”,是梅由心小小年纪在自己生活里排在首位的选择,往后排的,只能为活着让道。
顺序顺序。
死为小而生为大。
恶耻后而善良先。
若死良善于生耻恶,世人多是俗人,圣人神仙又不常见。
如何抉择?
活着的永远是对的。
死了的也可能是对的.....
腊月二十八,午后。
从前不喜欢,不代表以后要讨厌。
再两天就要十一岁的梅由心瞧着这座城里的冬天不讨厌,真的不讨厌。
不是因为她穿着分外喜气的大红棉袄,脚上蹬着外绣花里绒棉的舒适浅绿冬鞋,连小脸都暖和黑红黑红的小姑娘所以不讨厌这个吃饱喝足的冬天。
不讨厌就是不讨厌。
梅由心从小的直观感觉让她这么觉得。
要是姜诚心规定的那每日一千字的“手肘离桌”端练笔功能少个几百字,因为前两日晚上睡觉蹬被子感上风寒喝的汤药不那么苦涩,姜诚心大概就能对这里的冬天谈上喜欢了吧?
那可真就是喜欢了。
本来盘腿坐在铺子门口,一边抄书,一边吧唧吧唧啃着这边独有的“长龙甜瓜”。
书抄了一大半,瓜就快啃完。
寒风忽一阵吹过。
打了个喷嚏的梅由心抬起头来,眯着眼的她瞅见铺外街南头出现一黑一白两个人影小点。
她立马一大口将最后那块甜瓜咬进嘴里,然后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一溜烟小跑了出去。
一黑一白两个人影,正是去城南集市采办后日除夕所用年货和灰尘铺子日常用品的姜诚心和南岚山。
“师父,我可乖了,那本《恒世警言》我都快抄完咯。”
“老南,你怎么不帮我爹多拿点!我爹大病初愈诶,你还有没有点良心了。”
梅由心迎上姜诚心和南岚山后,抬头先对着抱着两个纸袋子的姜诚心自卖自夸了一句,后对着一身黝黑棉服的南岚山讥讽埋怨道。
“少爷,我先回去把肉腌上,晚上咱们吃乱炖。”
南岚山笑着说完后,不理会梅由心的造作埋怨,满满抱着一堆东西的他大步迈向灰尘药铺,步履急急稳稳。
停下步子来的姜诚心略微低头,瞅着小跑过来脸蛋更加黝红微微咳嗽着的姜诚心。
姜诚心认真问道:“给你留下的药喝了吗,不会又偷偷倒了吧?”
梅由心挠了挠头:“喝了,这次我可没倒。”
姜诚心点了点头:“良药苦口利于病,你早些好就能早些出去玩了。”
“知道知道。”
没等姜诚心再说什么,抢过他抱着纸袋包裹的梅由心又小跑向灰尘药铺了。
楞了楞的姜诚心笑了笑,跟着梅由心也大步走向灰尘药铺。
若有六楼之上的武夫瞧见姜诚心步履稳稳的样子,定会发现姜诚心和南岚山的大步行姿一模一样,如出一辙。
梅由心前脚刚迈入铺子门槛,姜诚心也跟了进来。
看着要进入铺子后面小院的梅由心,姜诚心说道:“回来,给你个东西。”
梅由心乖乖返回,站到姜诚心跟前。
眨巴着不算大眼睛的梅由心,梅由心目光灼灼的盯着把手伸向怀中的姜诚心:“师父,你要给我什么啊?”
“给,我看集市那边有卖烤红薯的,就给你买了一个。”
姜诚心从怀中掏出黄油纸包裹的一个东西递到梅由心面前。
没有注意到梅由心接过红薯时的停滞一瞬动作,姜诚心目光便被最近每日都来灰尘药铺,今日也不例外,突然在灰尘药铺前方出现的富家翁老者身影吸引过去。
“慢点吃,小心烫。”
姜诚心只往富家翁那边瞥了几眼,回过目光来的他已经看到梅由心把刚才抱着的纸袋包裹扔到了地上,梅由心手举着烤红薯大口吃了起来。
“爹,我回屋子练字了。”
手里捧着烤红薯的梅由心丢下一话便往里院走去。
“小心噎着。”
嘱咐了消失在铺内门帘的梅由心背影一话,瞧见那富家翁迈进灰尘药铺,心里蓦地想起别事的姜诚心自然没有发现。
背对着他小跑离开的她已泪流满面。
......
梅由心翘着二郎腿在她偏屋内暖炕上坐着。
一口一口哽咽着大口吞咬着烤红薯的裴钱似感觉不到红薯瓤热。
“真好吃呀。”
灰尘铺外,一朵雪花落下。
晶莹的格外剔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