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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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帝八年这年春日多雨,南方涝灾不断,一连三道圣旨降罪钦天监,由监正至司晨,上下官员都忙成一团,算天相、祈雨停。我抱着一沓经书,从《三官》抄到《玉枢》。

月中轮到我守夜,更深露重,我用镇尺将经文压好,点上一盏灯,推开房门瞬时就有寒气灌进来,檐外雨声不停,狂风呜咽而过,窜入咽喉,我没忍住咳了半晌,再抬眼正望见不远处禁宫之中悬挂的盈盈灯火,在雨夜明明灭灭,像错落的光阴。

粗粗算来,这是我入钦天监为官的第三年了。

三年间,我从九品监侯做到六品监副,纵使本朝不信奉牝鸡司晨,女子亦可入朝为官,钦天监这条官路也已走到了头。

手上无权的芝麻绿豆小官当久了,容易把人惯得胸无大志,得以温饱便高枕无忧,更何况,还有个人时常接济我。

接济我的这个人,身份大不简单。

现今不过年二十一,却早已官居一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在波诡云谲的朝政中旋运自如,正是本朝丞相谢纾。

起初听闻谢纾大人权倾朝野,我想着师父说这类高官大多是什么奸邪佞臣,轻易招惹不得,不曾动过和他结识的心思。

恰在那一日,陛下欲南巡,我替监正送去往后几日的天象演算,刚从御书房出来,便看见了一道瘦削的背影。光看朝服便知此人官位甚高,待他闻声转过头,瞧见正脸,当即确认了他的身份。

往昔只知谢大人年纪轻,却没想到他生得那么好看。眉如远山,目似朗星,唇角微微抿着……看着有些严肃,倒是个冰美人。

他既看见我,我便不好视若无睹,只得硬着头皮主动凑上前跟他打招呼:“谢大人早。”

周遭静默了一瞬,谢纾未回话,我悄悄抬眸,见他皱了皱眉,才后知后觉地自报家门:“下官钦天监卫跹。”他仍未回我,我顺着他视线低头看去,我的鞋正不偏不倚踩在他逶迤及地的外衫上。

霎时晴天霹雳,我连连退后两步,嘴上告罪不止。谢纾一言未发,转身拂袖而去。他的身影渐行渐远,我的心跳却一波一波加快,脑中把得罪当朝丞相的一千种死法过了一遍。思及此,我赶忙加快步伐,沿着抄手游廊追上他,拦在他面前,气还未喘匀,说:“谢大人留步。”

他攒紧眉,道:“何事?”

“下官昨夜夜观天象,今日巳时三刻将有大雨,现已巳时过半。此处走到宫门还需一段工夫,下官带了伞,谢大人不如和下官同行?”

我话音刚落,廊外一道惊雷劈下,天光沉下来,如谢纾此刻脸色。

他冷哼一声,我心中呜呼哀哉,想此事大约已无转圜余地,求保命唯有辞官一条路可走,故而摸摸鼻子,驻足原地,不再自讨没趣,耳边却蓦地传来谢纾的声音:“还不跟上?”

雨势渐渐大起来,我举伞举得有几分吃力,眼前横了一只手,白皙修长却不失力道,从我手里接过伞。

“卫跹。”他蓦然叫我,“哪两个字?”

我愣了片刻,反应过来,道:“保家卫国的卫,起舞翩跹的跹。”他点点头,再未说话。

走到宫门马车前,自有相府奴仆献上伞,我自觉退后,被他拉住:“你府邸在何处?”

府邸两个字言重了,其实不过是和钦天监里同僚合租的一处院落,我道:“下官住处离这不远,就不劳烦谢大人费心了。”

他闻言脱下了外衫,我忐忑不安地接过,又想到那一踩,口中忙不迭道:“下官一定会给您洗好、晾干,整理妥当,再送过去。”

谢纾面色一僵。

难道是我的话暴露了他的想法,扫了他的面子?正疑惑,他已登上马车扬长而去。

雨水朦胧,遮住我的视线,我捧着他的外衫,摸了摸唇角,不知何时笑了。

2

我自幼被师父养得洗衣做饭样样精通,即便如此,在清洗谢纾外衫时,还是费了一番力气,务必保证纤尘不染,连给他送衣服那天,也是算好了日子的。

辰时天光大盛,我站在他下朝的必经之地等他,间或有宫人举目打量,我脸上被蒸出腾腾热气,逐渐察觉自己的行为有点傻。这个认知在谢纾走过来,他身侧同僚纷纷掩笑时,更加得以确定。

谢纾步子停下,我挪步上前,道:“谢、谢大人,衣服洗好了。”

他垂眸,道了声:“多谢。”声调平淡,不含一丝情绪,我有些讪讪,更多的还是释然。

不曾料想的意外在他伸手接衣时发生,一个藕粉色的荷包从外衫一角掀落,颤巍巍掉在他脚边。谢纾伸手捡起,我的脑袋轰然炸开。

四下窒息一般的寂静,直到有人的笑声打破沉默,那人语带调侃道:“谢郎容色,亦堪引得掷果盈车。”

笑声此起彼伏,我尴尬得手足无措,想在地上扒开条缝钻进去,却不得不强撑着作解释,颤声道:“谢大人,这、这真不是故意的,我昨日……”

我昨日绣荷包就将你外衫摆在一侧收针线盒时不小心顺手把荷包搁上去了。这话在脑海流畅到顿都不打地过了一遍,说出口却结结巴巴。

话没说完,眼前的人便只留下一道背影,荷包被他捏在手上,隐隐已变了形状。

追上去这种勇气,一次用完就再没有第二次了。我心里很难过,既为堪忧的官途,也为那荷包。虽则荷包上针脚粗糙,花纹也不精致,但对于一向不善女红的我,真的是好不容易才绣好,里面还塞了不少安神药草,然而想来被谢纾带回去也是销毁。

没出息地因一个荷包失落许久,久到过了大半个月,我不但没有被辞官、排挤、穿小鞋,反倒官晋一级,我才意识到,谢纾并非是我所想那般睚眦必报。

适时又听闻民间传言,谢纾谢丞相为官清廉,是朝中难得的清流,唯一点不足,年逾二十还未娶妻,令望城无数春闺少女心怀希冀夜不能寐人比黄花瘦。

我忍不住抿唇笑起来,被监正大人敲了一下脑袋,立即肃容在御书房前站定,等待陛下传召。谢纾刚巧从我身旁走过,目光若有似无地在我身上绕了一圈,我欲抬头去寻,他已走出好远。碎金般的日光倾泻在他身上,偏偏照得他形单影只,我看着不禁发出一声叹息。

高处不胜寒。

叹完又觉得自己好笑,妄断他人喜乐。而这个他人宵衣旰食日理万机,怕也早忘记我姓甚名谁,是哪个卫,哪个跹。

这之后再见谢纾,我皆低眉顺眼,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果然再无交集。

宣帝六年冬,陛下迎娶南国公主,宫中设宴,无论官职大小,皆可入宫凑个热闹。

宴席座位按官位而排,谢纾在首我在尾,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我可以肆无忌惮地看他。他酒量好,同僚来敬酒,他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灌进去,脸上不显醉色。

我没喝多少酒,见他如此,却有醉意上涌,缓缓起身去到御花园中吹风,未料会撞见一位金枝玉叶的小公主。

小公主在和宫女游戏,大冷的天,玩的是泼水,见我一个生人也不惧,直拉着我加入战局。当然只能她泼我,一瓢冷水灌顶而下,我终于清醒不少,嗅到空气中暗香浮动,眼睫挂着水珠,模糊见有人沿着月色降临的方向走过来。

身影渐近,目光渐明……是谢纾。

他低声对小公主说了什么,年纪小小的女孩子噘了噘嘴,碎步跑到我跟前,牵了牵我的衣角:“姐姐,对不起。”我笑着说无碍,心里飘忽地想,谢大人对教导孩童颇为精通,日后大抵是位严父。

回过神,谢纾刚解开大氅,递过来,似是想到什么,说:“披着。”

我从善如流,跟着他走回去的一路,所到之处皆有花绽开,不由心情大好。

步至宴席前,我叫住他:“谢大人。”

他回头看我,眸光染上水色,波光潋滟。

我一弯唇角,道:“明日有雪,谢大人记得添衣御寒。”这些事,想必谢府管家都会一一提醒,可我总觉得,要亲自叮嘱他一声,方才安心。

当夜回屋后,我不住用头撞案几。

一边撞,一边告诫自己,卫跹啊卫跹,他那样的人也是你肖想得起的么?

可额头都撞肿了,那份不可言说的心思反而愈演愈烈,横亘整个梦境不止息。

3

翌日便是年二十八,朝中放假七日,我裹着被子睡得天昏地暗,饶是窗外折竹声不断,也不能把我叫醒。我是渴醒的,醒来发觉浑身冒了层虚汗,额头滚烫,不是撞的,是风寒烧的。

我身体一直不大好,昨夜被冷水浇过,早知今日必然要生一场大病。声嗓嘶哑地想唤住在一旁的同僚蒋灵台替我烧壶水,侧首却见床边案上已放好一杯茶并一碗黑乎乎的汤药。

茶和汤药都还冒着袅袅热气,我喝完水后捏着鼻子一口灌下药,正想着蒋灵台何时如此体贴,便听他推开门。

望见我醒来,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谢相今日来探望你,见你染了风寒,特地叫大夫抓了药来,又命人煮好,现在人刚走不久。”顿了顿,叹道:“不愧年纪那么轻就身居高位,谢相真是料事如神,说你大约这个时候醒,你果然此时醒了。”

我一口苦涩的药汁含在嘴里要喷不喷,憋得眼泪汪汪。

他道:“哎哎哎,虽说谢相是你们这些姑娘家的梦中良人,你也无需这般感动吧?”

我趴在铜镜边,看着里面眼圈青黑面容惨淡的人,联想谢纾过来看见我就是这么一副模样,一时间心如死灰,想找根长寿面就这么吊死算了。

可不管再怎么心死,还是要挣扎着去谢府道谢。谢纾叫来的大夫医术高超,只一帖药就让风寒老老实实地偃旗息鼓再不复发。

不用想也知年初一谢府定当门庭若市,怕是挤都挤不进去,我在年三十上午提了拜年礼叩响了谢府大门。

来开门的竟是谢纾本人。难得见他穿常服,月白天青色的长衫更衬得他眉目如画,身如玉树,我不自觉屏住呼吸,听见他轻轻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卫跹?”

我应了声,笑道:“下官来给谢大人拜个早年,答谢谢大人前日照料之恩。”

说着不动声色朝里头望了一眼,没有张灯结彩,没有奴仆成群,清冷得出乎我意料。后来才知他每年除夕都将家在望城的下人放回家过年。

理应最热闹的一天,他却过得最冷清。

双亲早逝,大哥殁于顽疾,二哥战死沙场,偌大的谢府,也不过只余他孑然一人。

晃神间,谢纾回我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我没忍住说:“今日望城西市有舞狮表演,谢大人若无事,和下官一起去看看如何?”刚说完便有些后悔,还没摸清他的性子,就贸然邀他,一个不慎难免要让他厌恶我几分。

思量着要说什么话补救,他接过我手中礼盒放入府中,转过身,说:“好。”

我掐了自己一把,生怕是在做梦。

云破日出,雪霁天晴,身侧站着心上人,纵使他不喜欢我,也美满得像一场梦。

来到人群熙攘的西市,借着怕走散的名义,我攥紧了谢纾的衣袖,似乎能握住他一缕体温。锣鼓喧天震耳欲聋,虽然吵,但好歹有一丝过年的味道了。我暗自端详谢纾神色,看他没有不耐,方缓缓松了口气。

看完舞狮已过晌午,谢纾带我就近寻了一个酒楼用饭。望城物价高,来了三年我依旧囊中羞涩,下馆子还是第一遭,一时没禁得住诱惑,吃得有些多,谢纾沉默地看了我一眼,刚要唤人加菜,我连忙停杯投箸,道:“不用不用。”

心里哀叹一声,丢人丢到心上人面前,卫跹你真有出息。

我心情低落了一下午,待暮色散尽才惊觉,谢纾居然也就这么陪我在望城中走了一天。

夜幕中隐约亮起了几粒星子,他突然道:“今夜月色甚好。”

我仰头望去,一弯冷月挂在城楼上,清辉脉脉洒下,融化在无边夜色和他的眼眸中。心尖卷起一丝温柔,我笑笑说:“今日缺月美,半月之后,元宵那日圆月也美。”

他面色微不可见地僵了一下,随即道:“时辰不早了。”不远处已有大人带着自家孩童放起了烟火,烟火升到半空绽成锦簇花团,带来一瞬白昼。

谢纾把我送到家门口,我向他道了别,合上门靠在上面想,原来京中传言他讨厌元宵节是真的。

4

传言中说谢纾讨厌两样东西,一样是元宵节,一样是梅花。

前一样已得以验证,后一样,我在宣帝七年元宵后三日,亲眼撞见谢纾塞在袖中。那梅枝生得秀美,不似北方的瘦骨嶙峋中嵌着一点红,大约是什么人自南方寄来。

这哪里是不喜,分明在意得很。

他转身时,我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提着食盒迎上去。食盒里装着桂花糕、菱粉糕和杏仁酥,都是我家乡那边的小吃。

自和谢纾交好之后,不知是他可怜我食不果腹,还是户部的人发了善心,钦天监万年不变的俸禄破天荒地涨了一回。尽管不多,也够打打牙祭提壶好酒的了。不管原因为何,我用这笔天降横财买了些原料,给谢纾做成了糕点,算是投桃报李。

这是我第一回正儿八经地进谢府,亦步亦趋跟在谢纾身后,看他将袖中那枝梅在后院植好,动作极尽温柔,却弄得自己额角鼻尖沾了点泥沙。

光风霁月的谢大人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候,我不觉翘了翘唇角,抬眼望去,园中零零散散植了好几株梅,南方的梅花在北方不易存活,却被他养得很好。

不是爱梅人,偏做惜梅事。也不知是谁寄来的梅花,能得他如此重视。

我笑了笑说:“这梅花和我家乡姑苏城的梅花看着很像。姑苏的梅期很长,春日也有花开。”

“姑苏……”他垂着眼睑,喃喃道,“江南吗?”

“是啊,江南春日不仅有梅花,还有梅子酒。”我问他:“谢大人喝过梅子酒吗?前一年梅子熟了,浸泡在坛中,埋在梅树下,等其发酵,待来年春梅初绽,酒便酿成了。”

我提梅子酒完全是出自私心,盼他能有点兴趣,也能借酿酒之名与他再多一份独处的机会。可见他面色淡淡,我唯有咽下后面的话。

故而当六月初,第一拨梅子成熟时,他主动邀我去府上一同酿酒,我震惊到辗转反侧一夜未眠。次日顶着两个又大又青的眼圈抵达谢府门口,谢纾罕见得面露错愕之色。

我拍拍脸攒了个笑说无碍,昂首阔步地抱着瓦罐青梅往里走,企图表现得精神点,可头脑到底混沌一片,脚下不慎踏错,幸而被他从身后扶住,“小心。”

心跳还没来得及平定,他已经松开了手,接过我怀中瓦罐,径直向前走去。

好歹、好歹让我道声谢啊。我惆怅地跟他一道锄了土,将梅子酒埋进去。正午阳光灿烂,我抹去额际的汗水,想到一事,踌躇着道:“监正大人近日五十大寿,他平时爱读些诗典孤本,我想着谢大人应有不少收藏,不知可否向大人借两本,誊抄完再给您送回来。”

谢纾颔首,给我指了书房的方向,让我自行去取。

我推开书房,有墨香扑面而来,里面不说插架三万,藏书量亦足够惊人。毕竟是书房这种私人之地,旁人不宜多待,我匆匆挑了几本,就准备离开,经过案几前却一个踉跄,碰下了窗台上的什么东西。

仔细一看,脚步不由顿住。

那是我绣的荷包,清寒腊梅的图样,背面右下角还有一个“跹”字。

荷包表面落上一层灰尘,上面的图案也完好如新,不像被人触碰过。

我弯腰拾起,将它放回原处。

其实这荷包的确是绣给谢纾的,安神草也是我见他面上挂着抹忧色,特意加进去的。彼时绣完不知怎么才能交到他手中,如此那般倒是阴差阳错殊途同归。

他大概是随手放在一侧。可没有扔也没有焚毁,这便够了。

就如他虽不喜欢我,但我们同朝为官,同住在望城之中,时不时能瞧上他一眼。

如此就好。

5

宣帝八年三月初三,谢纾率人马前往南方赈灾一月整还未归来,我自请去支援。

直到人在江南,我才知晓水势究竟有多凶急。陆路因有山石滑落被封住,我等不及,花重金雇了船夫带我走水路过去。一路波涛更迭,我被颠得七荤八素,雨水拍打在脸上也唤不来丝毫清明。

及岸时,我跌跌撞撞地一头栽在岸边的礁石上,脑袋被撞得青天白日里冒了一圈星星。一定是我神志不清,不然怎么会在此时看见了谢纾,还是一个形色匆忙惊慌失措的谢纾。

冷水中浸透的衣衫明明冰寒刺骨,可在他抱起我的那一刻,灼热得如同一团火将我围住,他搂在我后背的手仿佛在颤抖,我强撑着睁开眼睛,也只能迷蒙看到他嘴唇张合,除却“卫跹”二字,其余都辨不清。

卫跹什么呢?

我想着,昏迷前还微微咧开了嘴角,顷刻扯得五脏六腑一并痛到泪流满面。

醒来时是在一张软榻上,颠簸那么多日,难得睡了场好觉,我想睁开眼睛,上下眼皮像被黏在一块,费了好大气力才睁开。

漆黑一片。

我眨眨眼,再眨眨眼,还是伸手不见五指,“失明”这个词在我脑中一闪而过,眼泪顿时就下来了,伴随着压抑不住的抽咽,有人伸来手绢替我擦了擦脸。

屋子也随烛火点燃亮起来,谢纾就站在床边,什么失明不过是我在自己吓自己。我窘迫得不想抬头看他。

门被人推开,我刚好错开视线看过去,从屋外进来一双男女,瞧姿态应当是对夫妻。青年模样生得和谢纾有几分相似,那姑娘见谢纾握着一张手绢,“噗嗤”笑出声来。

令我诧异的是,谢纾脸红了……

一向清冷孤傲、泰山崩于前都不变色的谢纾,脸红了。他扭头飞快地瞥我一眼,我立刻低下头。

他咳了声,敛着眉同我介绍:“这是我二哥和二嫂。”

我连连点头向眼前二人行礼:“二哥好、二嫂好。”说完自己先是一惊,险些咬掉舌头。谢纾脸色由红转黑又转为深红。

我忽然想起什么,愣愣地盯着眼前这两个人。

察觉我睁大眼睛,谢纾他二嫂将屋里两个谢家人都赶了出去,与我促膝长谈了一段七年前的往事。

七年前,太子昏庸,谢纾二哥与几位朝中重臣欲推二皇子继承大统,设局令先帝愈发宠信二皇子,太子被逼谋反,发兵渝州。谢纾二哥奉命南下阻击,却不得不在这一战中假死达到和太子“同归于尽”的目的,二嫂随后下江南与之会合。

那时谢纾多大?刚过十三岁的年纪,我还在因一个节气推算不出,被师父追得满园子逃打,他的肩上就已担起了整个谢家的重担。

我又想起御书房外初见,那道瘦削的身影。

一时胸腔酸涩,谢纾二嫂的话将我心神拉回来:“小纾带你来这,想必是很信任你。”我茫然看着她,她兀自笑道:“他身边有个人照料就好,省得我和他二哥挂心,每逢正月十五再寄一枝梅花过去惹他心烦。”

正月十五……元宵……梅花。

原来是她。

只是梅花并不会惹谢纾心烦,能让他心甘情愿留在身边照料的人,也不是我。

我刚从病中脱身,她并未多言,嘱咐我好好休养身体后便离开了。我端起一旁的茶盏,抿了一口,从清凌凌的水中看见自己的倒影。我抬手细细抚过眉梢,和谢纾二嫂极为相似的眉梢。

我于其他方面是不大聪明,但对自己在意的人,总是格外敏锐。我何德何能让谢纾对我特殊一些,除了这张脸不作他想。

谢纾再来探望我时,我约莫是病糊涂了,主动和他提起了这事。

他拧着眉,道:“你同她长得哪里像?”我不清楚他语意,不敢作答。他倏尔展眉,“不过有一点倒真同她有点像。”

我看向他,他慢条斯理一字一句道:“一样麻烦。”

这场伤寒来势凶猛,据说之前为了吊着我一条小命,耗费不少名贵药材。“麻烦”一词安在我身上一点都不错。

可这样会开玩笑的谢纾,我也是第一次见。他眉目疏朗,我却猜不透他眸中笑意,是因她还是我。

庭中央被月色铺满,他一哂:“沉舟侧畔千帆过……”

我觉得他是在考我脑袋还好不好使,于是脱口而出:“病树前头万木春。”

他回首看我,目光温温,像是对我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竟如今才想明白。”

为了使自己显得不那么麻烦一点,打醒来后,我便帮着谢纾探看天象,治理水患。

待水治好,已到了暮春时节。小桃谢后,落英缤纷。

因这里与姑苏离得不远,我准备回故居一趟,看看师父。谢纾派人先回望城禀报消息,自己和我一道来了姑苏。他解释说,想来看姑苏春梅。可如今,早已不是梅开时节了。

我嘴唇嚅动两下,终究还是将话题转开:“谢大人,此番回去后,我可能要辞官了。师父他年事已高,还需人照顾。”

我企图从他面上看出一丝不舍挽留,却一丝也没有,他连杯子都握得很稳,只道:“应该的。”

这样,就只能死心了吧。我笑了笑,怕眼泪掉下,合上眼睛装作闭目养神。

师父的故居修在姑苏城郊一处村落内,他一向说自己是大隐隐于乡间。我推开门,有尘烟滚来,我呛了一下,冲里面喊:“师父!”

无人回我,翻遍每处角落,都不见一个高瘦的老叟身影。周围熟悉的乡里闻声过来,看见我说,打我走后师父的身体就不大好,前些日子去了,墓就修在后山。

我向替师父收殓的几位乡里道了谢,爬到后山山腰,一座小坟包立在山林间,孤零零的,坟前长满了杂草。

赶我入京时,他怕就已得了重病,不想让我知道拖累我,才将我一脚踹出姑苏城。传信来京,也只说一切都好,让我好好做官,不要回去啃老。

我跪在杂草上,磕了三个响头。谢纾站在我身后,弓着身子洒了杯清酒。我擦了擦泪,说:“师父,这位是丞相谢大人。”

“谢大人身居高位,为百姓谋福祉,是个好官。”我扯了下嘴角,“倘若投胎,不要再说大官都是什么奸邪佞臣了。”

6

回京后,我没提起辞官的事,谢纾也没有问过我。

梅花凋尽,梅子酒却还未动。我和谢纾将酒挖了出来,摆在院中石桌上,又备了两个酒盅。他不言,我不语,就只你来我往推杯换盏,一坛酒很快见了底。我喝得晕乎乎被送回家,有些后悔没有借酒装疯抱他一回。

后来一切如旧。每次我得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儿或者做了新式的点心,都想送去谢府。怕去得勤了,引来流言蜚语让他不快,往往攒一两个月再一起送去。他不忙的时候,礼尚往来,请我去京中某家新开的饭馆尝菜色。

随几位皇子日益长大,朝中权力相互倾轧,却好像永远影响不到他。

也对,他本就是中流砥柱,哪派没落,谢相也屹立不倒。

偶尔从钦天监回家时,会半路遇上他,他弃下马车步行在我身侧,就这么隔着一臂距离,不远不近。晚风得闲,拂起他衣袖,吹过我脸颊。我捡些有趣的民间传闻说给他听,等到家门前时,依惯例告知他明日的天气。

小院仍然是那个小院,月落日升,有盏孤灯伴我黄昏。大抵是经书抄多了,我愈发心如止水,也愈发明白,知足常乐,方得永恒。

有时我想,谢纾心上的人远在天边,可我念着的人就在身旁,从这点看,我要比他幸运。

过了三年,蒋灵台娶妻,从院子搬了出去,这小院便剩下我一人。

走前他几番犹豫,问我:“你是……还在等谢大人么?”

我摇摇头,起初是在等他的吧,可等待本身是一件消磨时光的事情,时间一长,我执念也一日一日淡了下去。

人生在世,能握在掌心的东西太少太少,就如我占卜天气,天象再清晰地显示晴天,我也不能断定隔日不会有倾盆大雨。

更何况……虚无缥缈的人心。

又是三年,又是恩科时,当年御花园见到的小公主已长成聘婷少女,榜下捉婿,点了金科状元做驸马。

提到状元,我便想到谢纾。

我十四岁那年初至望城,正逢十六岁的谢纾高中榜首骑白马游街而过,耳边有人说:“快看,状元郎是谢家的谢纾公子。”我从众人中望去,他堪堪投来一瞥。一眼惊鸿。

这才是我们的初遇。

三年后我去了钦天监,他从翰林院出来,做了丞相。身份更加高不可攀,但总算能再让我遥遥望见他一面了。

一面十年。江湖夜雨十年灯。

宣帝十六年清明前,我告假回姑苏。师父驾鹤西归八年整,昔日承欢膝下时,我觉得他苛待我,什么活都让我做,年纪大了,倒常常忆起他的好。我想再去陪陪他。

这一去除了准假的监正无人知晓。谢纾近来政务繁忙,我们已有数日未曾碰面,若因此去寻他一趟,不免有些刻意,统共来回不过半月工夫,何苦劳烦他挂心。

一路山长水阔,回望城正是惜春之时。我带了姑苏的特产,准备回府搁下行囊就送到谢府去,未料一回京即听闻他要娶妻的消息。

连新娘都没打听出自哪户人家,就急火焚心一个冲动杀去抢亲,我看见大红喜服的谢纾,目似点漆地望着我,我张了张口,话未说出,便有利刃穿胸而过。

下一刻,汗水砸下,梦醒了。

我正趴在石桌上,额角冷汗涔涔,对面的谢纾站起身。

卢生原当自己已儿孙满堂,荣华一生,谁知米饭都没煮熟。我这一梦,反而恐其成真。

心头滚过思绪万千,我想叫住谢纾,纵使要被他拒绝,也要亲口告诉他,我喜欢他已经很久很久。

他却先叫了我:“卫跹。”

“去姑苏时,我其实在想,待你辞官,领着师父一同来望城,就住在谢府内,不必再辛苦操劳。”

我怔怔抬起头,见他身后梨花铺了一地,清风盈面,他拂去眉心花盏,一勾唇角,语气郑重:“保家卫国,起舞翩跹。不妨——再冠以‘谢庭兰玉’。”

泪盈于睫,我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一步步走上前,一手握着那寒梅荷包,拇指按在“跹”字一侧,我用暗纹绣的“纾”字上,一手轻轻挽起我一缕发丝。

丞相年过二十未娶妻,我用一个荷包,给自己撩来完美姻缘

“劳你等我这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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