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这是怎么一回事?”王南生一时间有些结巴,好在老而成精,仅仅是瞬间就镇定了下来。
带着一丝质问的语气,又带着一丝屈辱说道。
“我为王氏任劳任怨几十年,怎么让我老了还要受到如此待遇?大小姐,你得给老头子我一个说法!”
二娘眼神漠然,像是透过了苍白无力的谎言,针刺一般的钉在了王南生心里。红唇微启,不带任何感情的说道。
“我自会给你一个说法。”
“接着搜。”
“是!大小姐!”青壮领命,转身冲进了内宅。
又是一阵鸡飞狗跳,内宅妇人尖叫声,怒骂声不断响起。外院内,垂垂老矣的王南生暴露在日光之中,神情屈辱又愤怒。
苍老的骨头倔强的站立着,努力的直起腰,孤孤单单的身影句偻而单薄。
在场许多族人纷纷看不得这心酸的画面,纷纷垂泪啜泣。也有人想要向大小姐求求情,可当目光移向二娘时却又开不了口了。
二娘就站在那,冷冷的注视着。
对王南生的表演没有半点反应,只是静静的看着,开口说道。
“你们当年从王氏族人手里贪墨多少,今天就得全部吐出来。”
“大小姐可不要含血喷人。”王南生冷哼一声,倒是显得异常镇定,“这些财物都是老夫三代人攒下的。”
青壮的搜查也结束了,只从王南生的府上搜出了一个装满银两的箱子。虽然数量上有些夸张,但王南生作为族老,说是他三代人积攒下的财物倒也不能说太夸张。
“事到如今,还要继续嘴硬到底吗?”二娘瞥了了王南生一眼,说道,“王遇。”
“是,大小姐。”王遇应声出列,转身拿出一个册子,对着府门前围拢的王氏族人念道。
“查王氏十六房账册,十六账房,战备缺数一百三十万贯,道路补给缺五十万贯,薪柴司缺六十万贯........”
一条条念下去,在场王氏族人越听越心惊,王南生的脸色越发的苍白。原来王氏每一年都在走下坡路,竟是因为这破天大的漏洞。
有人在族里的十六房账目上动手脚,使之看上去风平浪静,实质早就漏洞百出。
王遇声音洪亮,每一条目念得仔仔细细清清楚楚无一遗漏。在场的族人在经过短暂的呆滞后,顿时群情激奋。
“这没良心的,贪墨了十几年的银两!”
“难怪最近钱越来越少,吃饭都吃不饱,我家老三上一年累脱骨了才把我们家养活!”
“杀千刀的!同一个族的怎么能做这种事!不怕被戳嵴梁骨吗!”
“阿爹前年走的,嘴里一直喊着冷!原来炭火都被他们给吞了!”
“大老爷,今天必须给大伙一个说法!”
众人骂着,却仍旧不敢真的冲上去泄愤。王南生在王氏的地位宛如顶梁柱,族里没有人比他辈分还要大。
王南生沉默不语,他很清楚此刻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他朝自己的儿子使了一个眼色,一个中年人立马冲到了王南生前头,朝着众人吼道。
“你们说这话不觉得昧良心吗?”
“你!王柱,你爹的棺材谁花钱打的?”王南生的儿子指着一个中年人说道,
“还有你,王老四,你家孩子出生的时候的米粮是谁给的?”
“我家几代人为族里鞍前马后,这才攒下这点钱过分吗?”中年人义愤填膺的说道,“族里贪墨,跟我父亲有什么关系?”
“就算有关系,他们非要贪墨,难道我父亲就能阻止他们吗?”
“莫说我父亲没做过那些贪墨的事情,就算被逼无奈同流合污。大不了,我们家拿所有的家产补上那些缺漏便是了。”
“我父亲为王氏辛劳了几十年,都是看着你们长大的,摸摸你们的良心,难不成真的要逼死我父亲不成?”
中年人双眼通红,歇斯底里的怒吼道。
“今天谁要动我父亲,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话音落下,现场再度陷入僵局。族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都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似乎已经被王南生的儿子给说动了。
“好啊。”
一道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众人心中一惊,扭头望去,却发现是二娘说的。
“那就跨过去吧。”
“大小姐,你不要欺人太甚!”王南生的儿子脸色阴沉,攥着手说道,“我父亲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大小姐一定要如此绝情吗?”
二娘没有理会王南生的儿子,目光瞥向门口,澹澹喊道。
“王常,念吧。”
“是,大小姐。”门口守着的王常领命,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
和王遇一般动作,转身对着围在外边的王氏族人朗声念道。
“弘治十年五月,杨堡引水支取一百三十万贯。实际拨放三十万贯,大老爷王南生瓜取七十贯,其余族老平分三十万贯。”
“弘治十二年三月,渡关口修路,族中支取八十万贯......”
王常一条条念,先前王南生儿子的辩驳瞬间变得苍白无力,不停的啪啪打脸。
各种卷宗与账本被搬了出来,十六房的账房先生也被陆续带到了此处,那几个族老也被押着赶了过来。
一群老头站在宽敞的外院之中,脸上并未出现悔恨的神情。只是用复杂的眼神抬头注视着人群中的那个女人,心中无味杂陈。
“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不容辩驳。”王遇拉长调子喊道,“各位老爷们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现场无声,族老们只是盯着二娘,集体沉默着。似乎在用这种方式反抗,也是在最后的示威。他们已经年老,并没有将二娘放在眼里。
难不成还能杀了他们?大不了就上交财产,受些惩罚就是了。
输了就是输了,但他们不服气,任谁输在一个二十的女人手里都不会服气的。
他们想到了秦墨,心中尽是咒骂。都是那混账将他们所有的视线都吸引了,以至于被二娘突袭偷了家。
族老们的家卷蜂拥而至,跪在府门前哭嚎。
“大小姐,求求您开恩吧!看在我父亲年迈的份上,我们愿意将家产全部献出!”
男人跪在门前,砰砰砰的不住的磕头。血染黄土,头也被磕破了。
“大小姐,开恩呐!我们都愿意献出家产认罚,求大小姐开恩,绕过我们家老爷子一命吧!”
女卷哭得凄惨,爷爷爷爷的喊着,活像是一根藤上的七朵葫芦娃。
二娘不为所动,目光逐渐趋于冰冷,说道。
“我不会杀任何人。”
此言一出,现场的气氛不但没有缓解,反倒是越发紧张起来。所有人都抬着头,看着不远处静若处子的大小姐。
美人挥刀,也会是死人的。
令人窒息的三秒中过去,二娘才继续开口吐出四个字。
“族谱除名。”
人的名,树的影。
这四个字从二娘的嘴里吐出的时候,宛若世间最冰冷的刀,缓缓的落了下来。
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脑子似乎还没转过来。除名?什么除名?族谱除名?那岂不是......这个人将不存在了。
王南生整个人陷入了呆滞,回过神来时已经跪在了地上,身旁的长子怎么拉都拉不起来。老泪在沟壑般的脸上纵横,手不住的颤抖着。
她要让他们这些老头子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活着却不如死了,像是从来没来到过这个世上一样。
活着没有名字,他们一辈子都没法走出大同。王氏不会承认他们的存在,这些老骨头注定只能像条老狗一般老死在王氏驻地里。
他们一生做过的事情,在王氏生活过的痕迹都将会抹去。
想到这,恐惧与无力感充斥了王南生的身体,一时间涕泗横流。他知道这个女人能做到,她要用最恶毒的办法将他们抹去!
没了名字,走不出云中,死后不入祖坟,魂魄不入轮回。活着是一条没家的野狗,死了也是孤魂野鬼。
来自骨子里的恐惧感汹涌而出,王南生自以为他已经足够老了,老到不再惧怕世间一切的刑罚。哪怕是死,在他眼里也不过如此。
可现在,他后悔了。
“大......大小姐!”垂垂老矣的王南生大哭,哽咽着跪在地上,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其余的族老也好不到哪里去,这群老家伙们恐惧的趴在地上大哭。像是被母亲鬼故事吓坏的婴儿,浑身颤栗着。
“我....我错了!”一个族老挣扎着磕头,其儿子跪在一旁大哭,将手垫在父亲磕头的地方,哭的撕心裂肺。
“大小姐,求求.....求求你,杀了我吧!我有罪!”另一个族老崩溃大哭,“我对不起王氏,对不起族人!”
“不要.....除......除名,我错了!”
求饶声,大哭声,磕头声。
一时间,府门外的家卷纷纷也跟着大哭,哀嚎声不断。闻者伤心,见者垂泪。哭声震天,回荡在王氏的上空。
人老矣,回首望,其实并不是什么事都能无所谓的。只是他们深信着人有来时路,赤条条归去时也有父母来接。
二娘说出的除名二字,行驶的是族长大权。断的是他们的活路,死路,轮回路。心中的信仰崩塌,恐惧就被无限放大。
在王氏之外,国有国法。但在王氏之内,家有家规。
此时的二娘虽是年幼,但并非不经世事之人。即使内心被这凄惨的哭声动摇过一分,但她仍旧冷着脸不松口。
秦墨此前对她说过,“老而不死为贼,他们不怕死,不怕抄家。”
“不论你做什么,哪怕是杀死他们。其实他们仍旧活着,活在其他人的身上。那些活着的人时刻会记得他们的大小姐当年是如何做的。”
“不怕死的人很多,贪心的人也很多。后有继者,诛之不尽,那群老家伙就算在地下也会笑出声来的。”
“杀了一个王南生,以后会有更多的王南生。人心是恶,并不是所有人都讲道理,并不是所有人都是,人!”
“依夫君之言,那我该如何?”
二娘记得当她问出这句话时,秦墨忽的露出了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笑容。残忍,阴邪,让人毛骨悚然。
“让他们后悔来到这个世上,为所做的一切深深忏悔,每天都活在恐惧懊悔之中。让剩下的那些人恐惧,不敢效彷。”
“族谱除名。”
“他们可能会哭,会求饶,会发自内心的忏悔。”秦墨声音刺骨,“但你要坚持去做,除了他们的名,此后你的名就立住了。”
“人的名,树的影......”
哭嚎声还在继续,一切都如秦墨所预料的那样发展。老家伙们不停的求饶惭悔,几乎要献出自己的一切。
“樊笼啊.....”二娘用她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喃喃自语道,微微抬头望了一眼天空。
蔚然的天空下,轻薄的云朵高远,像是被孩童高高放起的风筝。丝丝流云婉转,如同神仙手拿过的拔丝甜点。
“王氏列祖列宗在上!”二娘闭眼又再次睁开的瞬间,声音变得凌厉而苍寒,像是贺兰山上刮过的风雪。
“王南生一众德行有亏,欺压族人,贪墨无度。此乃不忠不义,不仁不孝之罪!我王卿婉行族长之权,令其一众族谱除名!”
“不可再议!无休!”
此话一出,底下族老的家卷哭声更盛了,甚至有人想要跪着上前拉扯。全都被王氏青壮给拦住了,使其不得上前。
二娘见状更是不为所动,凛声道。
“来人!取族谱!”
“是!”王常与王遇取出早就准备好的族谱,伴以朱砂笔侍在一旁。
家卷哭闹更凶,二娘目光一横,朝那些人说道。
“你们想做什么?不延及家卷已经是最大的宽容了!难不成你们也想为后代除名?”
闻言,一众家卷顿时不敢动了。只剩下那班族老还在呜咽着哭着,嗓子都哭哑了,老眼巴巴的看着二娘提笔。
“大小姐!”王南生凄惨的喊道。
“何至于此啊!”
二娘看着他们,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会,点了点头说道。
“这不是你们想要的吗?”
眨了眨眼,忽的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我就是要这样啊!”
纤细的玉手稳稳的握着朱砂笔,在族老绝望的哭喊中,宛若判官手里的笔落下。
名已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