惶惶雷雨,荡荡诸天。
最后一丝日光被厚面包一般的乌云覆盖,堕民街上空暗澹无光像是要塌下来。
震耳的雷声不断,阴风在街道上方怒号。
黑云压城,天下紫电如银蛇一般炸开,在空中留下蛛网一般的裂痕。
堕民街内外,兵丁与锦衣卫们望着那片天空,不由的缩了缩脖子。天威浩荡,九天玄刹化为神雷。
一场突如其来大雨意味着京城将进入夏日雨季,本该习惯的天气却因为堕民街大疫的出现,让众人不得不忧心忡忡。
忽的不知为何,密集的雷电全都聚集在了堕民街的西南角。一道道雷电披在西南方,显得惊悚又诡异。
“坏了!出事了!”街道外守着的锦衣卫大喊一声,拎着蓑衣圆帽就往雨中赶去。
身后众人哗啦啦的也连忙提刀披衣往那边赶去,西南角是漏泽园,出了事上面要追责他们可承担不起。
街道上的水洼被重重踩踏,漏泽园不远处的锦衣卫们啪嗒啪嗒的踩着街上的雨水,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向着西南方向提刀狂奔。
雨水被溅起几米开外,众人的裤腿俨然已经湿透。而漏泽园的上空,却被密集的雷点不停的轰击。
越是离得近,雷光越是密集。
轰的一声,数道雷电齐齐噼向漏泽园,园内屋顶被噼穿,屋内顿时燃起熊熊大火。
“走水了?”
锦衣卫们呆呆的立在漏泽园门口,胸前横着刀,谁也不敢进去。漏泽园里放着的是染病的尸体,进去就是个死。
几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看着雷火将屋内点燃,浓密的黑烟飘出。
雷雨中,丰泽园内燃起火焰,雨水被屋顶隔绝了去。丰泽园内的尸体被付炬一空,待雷雨停时,房屋已经被烧成了空壳。
引雷的风筝被烧成了灰,秦墨与张春明躲在远处一角。
“师弟,我们这么干有损阴德啊。”
“听说损阴德是有感觉的,师兄,你现在身上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吗?”秦墨转头看着张春明问道。
张春明左右看了看,又摸了摸自己,摇着头说道。
“暂时没有。”
“那不就得了。”秦墨拍了拍张春明的肩头,满脸坚定的说道,“师兄,这是大功德啊!”
“师弟,你可少说几句吧,要是被那些尸体的亲属知道.......”张春明用肩膀微微撞开秦墨的手,忧心忡忡的说道。
“他们不会知道的。”秦墨冲着张天明笑了笑,“天烧的,谁敢找老天撒气。师兄只要冲着吓唬一番,没人敢再提这事。”
“这是天谴啊,天要烧尸。再说这些尸体不烧,过不了年末,疫病又起。”
“师兄你知道从药剂下存活的鼠疫将会有多么恐怖吗?整个京城都不会再幸免于难,包括你,师兄。”
闻言,张春明忽的打了一个哆嗦。
“清雪姑娘制作的药剂不是能治住鼠疫吗?怎么可能还有鼠疫能存活下来。”
“鼠疫没法被完全杀死,那是杀不死的,师兄。”秦墨叹了一口气,“此次药剂药效微薄,只是因为是第一次使用所以有奇效。”
“若是短时间内鼠疫从那些痊愈之人的身上再起,药剂对那一批的鼠疫能起的作用就很薄弱了。”
“师弟你的意思是说,以后的疫病只会越来越凶勐?”张春明问道。
“理论上来说是这样,不过这样也好。”秦墨咧嘴笑了,“全民进化,师兄,大明很快会步入一个新的时代。”
“师弟。”张春明被秦墨说得冷汗都下来了,“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告诉皇上,以你炙手可热的地位说不定......”
“烧尸吗?这是挑战皇权啊,我的师兄。”秦墨摇了摇头,“这种事情和皇帝说,那是嫌脑袋掉的不够快吗?”
说着,秦墨一手搂过了张春明的肩膀,压低声音说道。
“其实我和皇帝提过,他差点要砍了我的脑袋,但是他有求于我所以没杀我。”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天地君亲师,这是大明立国的根本。若是皇帝下旨烧尸,士大夫的信仰就要崩塌。”
“大明自上往下,整个国度都要大乱。天下人乃至于农夫都会认为皇帝疯了,大明需要一个新的皇帝。”
“文臣武将会逼皇帝退位,再杀入东宫,质问太子如何看待烧尸。直到太子承认皇帝做错了,太子即刻顺位大统。”
“师弟,不要说笑,你这......”张春明是真的被吓到了。
本来以为这次跟着秦墨只是干一件缺德的事情,可他也没想到偷偷摸摸引雷烧尸会弄得如此严重。
“我没有说笑,若是当时我没什么利用价值,或许我现在已经在昭狱之中了。”秦墨说道。
“那就没什么办法吗?事已至此,总不能每次都偷偷摸摸的引雷烧尸吧?”张春明有些苦恼的问道。
“再说也不能每次都能等来雷雨天气,这次能引雷烧,下次呢?”
“我只是需要一些时间而已。”秦墨朝张春明笑了笑,“说实在的,师兄,我并不关心京城的百姓会不会再染疫病。”
“我只是在乎皇帝的态度,若是这个冬天或是明年开春京城疫病再现,那皇帝会让我安安稳稳的待在大同吗?”
“那就是欺君,皇帝肯定要把我再召回来。”
“但是师兄你知道的,我想在外边扎根,做点自己的事情。”
听着秦墨的话,张春明内心有些复杂。他早就知道自己这个便宜师弟内心薄凉,但真正从他嘴里听到时还是不免唏嘘。
但张春明也不是十五六岁的少年,经历的事情多了,也知道什么叫做时运多艰。秦墨现在做的,已经是福泽一方了。
自己师弟这一路走来,张春明也看在眼里,但凡秦墨普通一些,坟头草都是几丈高了。
“那烧了这一批尸体,京城能安稳几年?”
“三年左右。”秦墨回答道,随后又补了一句,“三年对我来说足够了,只要有这三年的安稳日子.......”
“三年之后呢?”张春明接着问道。
同时,张春明心里也知晓了,大概会有三年的时间他们都不会再见面了。张小棉自然要跟着秦墨去大同,自己则是要留在京城。
“三年之后?那我大概也回来了。”秦墨说道。
三年之后是弘治十八年,弘治帝朱右樘会在这一年的春天永远停留,那一年的春天将会格外的冷。
顽主朱厚照结班,这小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比朱右樘更好说话。
到了那个时候,或许秦墨自己就有了立足之根本,不再是天地间的浮萍,四处漂泊任人可欺。
科技是第一生产力,医药、火药,钢铁,三者足够秦墨缔造一个坚不可摧的大同秦氏。
之所以选择去大同,是因为二娘在那。
前段时间,秦墨收到了二娘的来信。信中提到了云中王氏,现在已经基本在她的掌控之中。
只是仍旧面临着许多问题,让她有些头疼。信件的最末尾,二娘说她很想念秦墨。
女人的嘴,骗人的鬼。
秦墨自然不会相信二娘所说的想念,看也不看直接忽略了。但他却相信二娘前半段所说的,那个女人掌控了一个大家族。
对于秦墨而言,这倒是个机会。天下之大,去哪里都有风险,那不如直接去大同。比起别人,他更相信二娘。
他已经求皇帝赐婚,报喜的人马已经八百里加急去了大同。秦墨马上也要去大同,他要去娶她。
他要留在大同,和二娘在一起,结为夫妻。
如果哪天那个女人臣服于他,或是不小心死了。那么作为她的丈夫,弘治十五年的状元。
秦墨自然会接过家族的重担,侵吞......哦不,替她照料整个王氏。谁做谁的樊笼,这件事还没完呢。
思绪飘回,秦墨才发现自己那一番话,让两人之间的谈话沉寂了许久。
“皇上不认就是了,不能烧。”张春明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这种事情,也不是我们能管的。”
“是啊,师兄,所以只能偷偷摸摸的做。”秦墨说道。
沉默许久,张春明为了活跃气氛,开口问道。
“师弟,你不是说要送我一份大礼吗?是什么大礼?”
“差点忘了跟师兄你说了。”秦墨一拍脑袋,“我在皇帝面前大力引荐你,说了不少好话。”
闻言,张春明眉毛扬了扬。这件事他是知道的,皇帝给他封了官,赐了财物与度牒,还有一身新的道袍。
一切都是拜自己这个师弟所赐,让自己从一个野生道士变成了官方认证的道官。
“我跟皇帝好一阵吹嘘师兄的雷法,还有什么道家心法,家传绝学太上感应篇。”秦墨絮絮叨叨的说道。
“什么!你说了什么!”张春明直接吓得跳了起来,“你在皇帝面前说我啥?”
“雷法啊!”秦墨竖了个大拇指,“师兄雷法过人,乃通天之绝学!”
“师弟啊!你真是我的好师弟啊!”张春明急的团团转,“这是欺君呐!我哪里会什么雷法!”
“还有那什么太上感应篇!三清在上!师弟你是什么都敢说啊!那是道家经典啊,什么家传绝学!”
“那是劝人向善的经典,皇上怎么可能信?”
“他信了。”秦墨摊了摊手说道,“我说太上感应篇有未现世的残本,凡人不可窥伺。”
太上感应篇实乃道家经典,其中“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流传最广。
所谓余庆,有留余庆之说。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
秦墨编了,皇帝就信了。
令皇帝相信的并非秦墨所说的内容,而是秦墨这个人所做出的超越时代的事情。让皇帝觉得,或许天外有天。
“真是?你真是这么说的?”张春明心头心情极为复杂,想要一锤子砸死秦墨的心都有了。
“千真万确。”
“师弟啊,师兄有哪里对不住你的地方吗?”
“没有啊。”
“那你何必把师兄往绝路上逼?这是要诛九族的大罪啊!你说的雷法和什么心法,我一个都不会啊!”
“师兄,没关系,不会可以学啊!”
“.......”
看着张春明欲哭无泪的神情,秦墨从怀里掏出了一本册子。
“师兄,雷法不一定要朝老天学,这里也有雷法。只要师兄潜心学习,有不会的地方写信给我。”
“相信师兄很快就能掌握雷法,至于皇帝那边,师兄放心,一时半会皇帝没时间理会你的。”
“师弟啊,谢谢你啊,师兄都三十了,还得读书?”
“师兄,学到老,活到老。”秦墨拍了拍张春明的肩膀,叹了口气说道,“师兄,你也不想欺君吧?”
“明明是你.......”张春明气得指向了秦墨。
“这个时候,我们师兄弟就不必分你我了。”秦墨笑着说道,“好了,师兄,大礼我也给你送了,千万保管好。”
那份册子是秦墨让林出岫写的,里面都是关于电的知识。现在不知道,但将来张春明忽悠皇帝一定用得上。
听到这,张春明也不由攥紧了那本册子。生怕它熘走似的,真要是不见了,那他真要欺君了。
漏泽园被雷击起火一事很快传到了皇帝耳朵里,皇帝发了很大的脾气。可谁也不知道皇帝怎么了,到底发哪门子的火。
毕竟雷击乃上天所为,并非人祸。
秦墨既定的离京时间是起火那一日的后天,隔日秦墨没事还是要正常上朝的。毕竟是最后一次上朝,秦墨老老实实去了。
百官上朝多年,什么风雨奇闻都见过了。
但那一天,大殿上发生的事情还是刷新了他们的对皇帝的认知。
隔日,翰林院侍讲学士秦墨因为左脚入先踏入大殿,从而引得皇帝不满。当即下旨罚俸半年,以儆效尤。
不明所以的百官脸色瞬间变了,都在低着头思索着自己入殿迈的是左脚还是右脚。
皇帝只是想要敲打秦墨出气,自然没有追究别人的责任。但自此,百官之间形成了一个奇怪的的默契,入殿统统先迈右腿。
被莫名其妙罚了俸的秦墨也没喊冤,下了朝撒了欢似的跑回了家,准备翌日启程离京前往大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