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正浓,秦墨张春明两人过桥,穿过一片夜市人烟,最终停在了一处巷子口。
巷口暗处发出一阵响动,不一会儿响起两人脚步声。那人试探着喊了一声公子,竟是沉三的声音。
沉三身后跟着另一道身影,待两人完全走出,另一人也别扭地喊了一声公子。
秦墨有些玩味的看着成五,脸上不由露出个笑。
“怎么?不情愿来?”
“没有。”成五叹了口气,此时衣着也不再是玉光宝气、贵气逼人,而是特地换了一身常服。
“那就走吧。”秦墨点了点头说道。
“人在金沙阁那边,犯病的大多都是楼妓。”张春明在一旁给三人说道,“不过我们若是想见人恐怕有些麻烦。”
说着,道士张春明扭头看向了成五,堆笑道。
“还是得麻烦成五爷了,让他们行个方便。”
成五没回话,先看了秦墨一眼,后头才点头应下,说了一句好。走在前头的秦墨也没在意,面无表情的带着人抄近道往金沙阁赶。
光影昏暗,在小巷里原本秦墨是走在众人前头的。出小巷时,又是一身道袍的张春明走在前头了。
秦墨与沉三、成五走在张春明后头,沉着脸,看不清脸上神情。
“我怎么看这天又要下雨啊?”前头张春明嘴开了一条缝,没有转头,声音从牙缝里挤了出来。
身后三人,秦墨应他道。
“那不正好再试试你那掌心雷。”
“哪来的掌心雷,师弟,你别说风凉话了。”张春明目光巡视四周,“那时就是运气好,我真要有那本事还能活成这副模样?”
“若是下雨,病症恐怕又会生多,就连我们也很难自保。以往京师恶病横行,遇雨愈凶,为祸一方。”
这次秦墨没再回他,四人只是赶路。
瘟疫如虎,整个大明都是乱糟糟的。永乐年更是隔三年一次大疫,整个大明朝几乎是在不停的地质灾害与疫病中度过的。
弘治朝也好不到哪里去,弘治六年黄河决口,苏北百姓受害。受灾了就要有人去救灾,当时朱右樘派的人是为浙江左布政使的刘大夏。
直接加任右副都御史,前往灾区监督救灾。御史这玩意就是代天子巡猎,本来是好事,但朱右樘这事干的也不地道。
原本这场黄河决堤可以避免的,弘治二年的时候,黄河决过一次口,当时救灾的人是户部侍郎白昂。
白昂那时花了老命治好了水,结果一看山东那边张秋河有隐患,连忙写折子上报。结果朝廷吵了一次,最后给了两字,不批。
隔了三年,张秋河崩了,而且比上一次更严重,直接将年近花甲的刘大夏给累吐血了。
大灾过后就是大疫,史官记载,吴中大疫,常熟尤甚,多阖门死。
一般的小型传染病,死个几千一万人的史官是不会记载的,只能在县志上找到。凡是记载了的,绝对不是小事。
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京师往来人口众多,常住人口更多。加上许多人为了不交赋税,变着法的藏人。
有些尸体被抛在臭水沟里,等负责疏沟渠的五城兵马司发现时,恐怕都.......
再加上京师的治安是真不好,人多不好管,而且五城兵马司的权利别巡捕营与锦衣卫给分了七七八八。
头上又顶着六部和都察院、大理寺几个惹不起的部门,导致五城兵马司逐渐变成四不像。
“这不就给了我们机会吗?”秦墨抬起头,竟露出一抹笑容,“京城不乱,我们怎么好做大事呢?”
成五咳嗽了一声,小声吐槽道。
“难怪我父亲在世时经常说,这天下要是读书人没官当,指不定乱成什么样。但是秦状元,你能不能收敛一点嘴脸。”
“我现在是明白了,我辈再坏也坏不过读书人。”
“少在那滴滴咕咕的!”秦墨瞥了成五一眼,皱眉道,“这状元很值钱吗?要是你在那朝堂上站一回就能明白了。”
“那皇帝点的是状元吗?是棋子,不自己寻出路,什么时候死的都不知道。你就别叨了,这次忙完,最多再使唤你一次。”
成五自然是明白,索性如秦墨所言直接闭上了嘴。
天知道一个好好的状元大半夜的不红袖添香,也不寻花问柳,一天到晚尽是往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里钻。
秦墨喝张春明扮作道士到处行医的事情成五倒是也知道,只觉得秦墨这人奇怪,有些莫名其妙的。
这是图什么?图名的话,没有什么名气比得过状元了,要说行医上瘾,完全可以光明正大的做。
可偏偏这人就喜欢偷偷摸摸的扮作道士,和张春明这老油子一起到处走街串巷,甚至听说连翰林院也不去了。
这是什么毛病?
这次又要去金沙阁那边看染重病的人,这不是找死吗?成五倒是不怕,他觉得自己年轻力壮,倒是......
那老道看着弱不禁风的,由他打头阵不会出事吗?成五心里这样想道。
他转头扫了几眼,眼看着街道尽头那灯火通明处就是金沙阁了。那边人气明显要比这边旺,越往里走四周便逐渐变得喧闹了起来。
街道两旁挂着的明角灯不知何时也换做了红灯笼,丝竹之音缓缓的从远处传了出来,酒菜的香气中夹杂着一丝荧惑的香味。
荧惑在古代指得是火星,因轨迹难寻,于是被视为大凶之兆。
凭着成五的名号,四人直接进入了金沙阁。前方小厮引路,直接走的后方香道,没有走客道。
香道光线暗沉,大约是金沙阁后边的隔出来的一个空间,道路两旁远一些的地方摆放着几盏昏黄的宫灯。
光线四处散发,打在草地上,辐射在道路上的光反而不多。使得一切看起来都朦朦胧胧的,像是透着一层鎏金色的窗户纸。
路上不断能遇见高挑小巧胯肥瘦腰,各具特色的女子擦肩而过,或是披着薄纱又或是身着船娘亦是浣纱女的衣服。
但无论穿什么,魅惑的眼神总是骗不了人的。
女子们的眼神偶尔会在秦墨三人的身上停留片刻,又匆匆擦肩而过,留下银铃一般的笑声。
秦墨和成五脸上倒没什么太大的反应,成五本身冷若冰山,对于寻常女色不感兴趣。秦墨则是在后世见了太多颜色,这些cosplay的小把戏无法挑动他粗大的神经。
沉三虽然世面见得不多,好歹也是边军出身,杀妹证道这种事也特么没少干。对他来说,女人不过是红粉骷髅。
最受折磨的还得是张春明,眼神古井无波的从每个人擦肩而过的女人身上扫过,偏偏要装作一副得道高人的模样。
明明早已道心不稳,心里早就将清心诀念烂了,也不见得起了多大的作用。
后头的秦墨见张春明不断在背后悄悄打着手势示意,于是走前了一步跟上问道,小声问道。
“出什么事了?”
“师弟,这是什么地方?怎么......怎么有这么多打扮怪异的女子,我快道心不稳了。”
闻言,秦墨不由白了张春明一眼,警告道。
“别作妖,你不是修道吗?马上就要见到人了,你现在绷不住,就别想镇住那一帮人了。”
“好。”张春明也不敢看了,索性眼观鼻鼻观心。
穿过香道,四人率先进入一间明亮的花厅,上座旁站着几个男人。见四人来了,挑着熟悉的成五满脸堆笑问道。
“成五爷来了,真是贵客临门!”当中一个男人上前拱手行礼想贺,却发现成五不动,站在一中年道士后面。
成五旁还有两人,看着有些面生,俱低头沉面。
打头的是个道士,三十左右,青灰的胡子拉碴,面容黄瘦。颧骨微拱,三角斜目,矮鼻梁,薄刀嘴。
稀奇的是成五始终站在那道士后面,那道士身上却披着一件残破的道袍,眼里没有波动,脸上看不出情绪。
古怪,一行人尽是古怪。
光是成五能来金沙阁就够男人吃惊十年了,京城十八家的主人,出了名的冷性子野狗。
前段时间不知为何忽的大婚,婚礼办的小,却是人人皆知。他没这个资格被请去宴席,只是有所耳闻罢了。
花厅内灯火通明,十余宫灯将屋内照了个通透。
男人尴尬的站在中央,脸上的笑都快要僵住了,终于等来了成五姗姗来迟的回应。
“我来给你送人情。”成五抬起头,漠然直视着那男人。
男人名叫陈灵友,金沙阁明面上的掌控人。因为云渺阁在京城远近闻名,于是金沙阁诞生了。
这年头没什么专利可言,金沙阁主旨就一个字,搬!云渺阁有的,金沙阁也要有。初期就派了大量人去偷师,能学的都学一遍。
云渺阁红袖添香出名,那金沙阁也红袖添香。那边出了个夜饮海,这边也弄个湖心钓。
什么大同的姨娘,西湖的船娘,通通弄过来。质量比不过,那就比数量,压价钱。
久而久之,金沙阁与云渺阁在吸引客人一事上倒是显得旗鼓相当。有人喜欢缥缈阁的仙气,有人喜欢金沙阁的地气。
但客人群体混杂带来的另一坏处就是闹事的人多,死的人也多,病的人也多。手下人生病了,金沙阁一般会将她们锁起来,一日三餐,任由她们自生自灭。
见成五仍旧没有走在前头,还是站在那道人的身后。陈灵友的眼中目光微凝了,笑容也更加可掬起来。
“人情是什么意思?成五爷,在下不太明白。”
宫灯就立在地面之上七尺,托在精美的木柱之上。澹澹的香木在缓慢的燃烧,暖风微醺。
一直沉默着的张春明忽然开口了,双目完全张开,直视着那男人。薄唇如刀一般开启,霎的将男人吓了一跳。
“无量天尊。”张春明直勾勾的盯着陈灵友,“贫道此行只为救命而来。”
陈灵友被张春明盯得心里有些发毛,心里咯噔一下,那眼神绝对是杀过许多人的。杀人的道士,救命而来?
“道长,成五爷,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救命?救谁的命?”陈灵友已经有些心虚,站在厅内另外几个中年男人也慢慢走了过来扶住了陈灵友。
“几个骗子,好大的胆子!”几个男人眼神不善,目光肆无忌惮的在几人身上巡视。
成五的名字他们听过,但还没到畏惧的地步。再说这里是金沙阁,成五一行人也就四人,还能翻天了不成?
“无妨。”陈灵友又假意推开几人,呵斥道,“退回去,成五爷面前哪有你们说话的份!”
张春明根本就没看陈灵友几人的表演,心里想着秦墨交代的话,甩出一副王之蔑视的眼神扫在陈灵友的脸上。
“自然是救别人的命,也救你命。”张春明说道。
没说几句,几人的脸色忽变。听着张春明将他们金沙阁有大批人患病的消息说了出来,几人最后几乎是快暴走杀人了。
死几个人算什么,对他们来说金沙阁生意落了才是最可怕的事情。他们找不到这病怎么来的,怎么传的,直接将人关起来就好了。
两拨人在厅内沉默了数次,僵持了几炷香的时间。最后在成五的开口保证能平息此病的前提下,陈灵友终于松口。
“我欠成五爷您一个人情。”陈灵友说完又对张春明郑重行礼,“道长救我一命,事后必有重谢。”
病是关不住的,几人的行为无异于是饮鸩止渴听天由命。对他们来说,解决疫病一事,与救他们一命没差别。
别说金沙阁,就连隔壁的云渺阁,有哪一天敢停吗?他们不过是帮人守基业,若是哪天少挣银子了那就是有罪。
关了?那就直接和死了没差了。
几个男人将张春明四人送到了一处院子外,脚步如同生了根一般不肯再挪动半步。
四人也没在意,在门口弄了一些他们看不懂的操作,打湿了面巾举着火把,蒙着脸进去了。
进门后,张春明退居秦墨身后,秦墨直起了身子,领头的人换成了秦墨。里头几乎没有灯,散发着难闻的腐臭味。
秦墨眉头微皱,扭头看向身后三人,神情严肃说了一句。
“跟紧。”
说着,四道火把缓缓的向着幽深的庭院内飘去。沉三童孔在火光下扩张又紧缩,拔刀出鞘,紧紧护在秦墨身边,面如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