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岫草草地吃了碗麻辣小面,提着纸笔、早餐,拐过腊梅南(二)路转角,看见一群人围着毛线摊,还有不少人拍着队。什么情况?上天不会这么眷顾我吧?张云岫暗自思忖,不由得加快脚步。
“我称五斤这种毛线。”
“我称三斤这种颜色的。”
“这几个品种,各来两斤。”
“这个毛线质量还不错。”
“价格还可以。”
只见尹婷婷重复着称毛线、收钱、找钱的机械动作,面前的纸箱堆满了大小不一的钞票,嘴像百灵鸟一样舌吐莲花,八面玲珑地应付着各种情况,“我们是白江区棉纺厂职工,首次在贵市拓展市场,所以才这样优惠。不挤,不挤!我们是厂家直销,货源充足,爷爷奶奶,叔叔阿姨,都有,都有的。阿姨,你给叔叔打见桃尖领的毛衣,称一斤二两就够了……质量好,给亲戚朋友说说,我们这个优惠活动要搞20天。”
“婷婷,把早餐吃了来。”张云岫在她耳边说。
“你看,哪有时间?摆出来的要卖完了,快点把货拿点出来!”
“吃一点。”张云岫拿出小笼包子,塞进尹婷婷嘴里。尹婷婷咽下包子,嘴角露出微笑,手脚却没有停过。
“小两口还恩爱哩。”人群中有人说。尹婷婷听了脸绯红,用手推开张云岫塞来的包子,但哪能抵挡住土匪般不讲理的力量,又被迫咽下一个包子。拒绝无效,那就干脆不拒绝。尹婷婷一边享受着张云岫塞来的爱心早餐,一边低声说道,
“还没有吃饱,再来一屉包子。饿死我了!”张云岫一愣,耳边传来暖暖的催促声,“逗你的!搬货吧,货要卖断码了。”
抢购的热潮以不讲理的方式持续着,一直到天黑人影稀疏方才罢休。喔,我的乖乖!两人清货、算账,发现货卖出去了四分之一,赚了近四千元。张云岫很兴奋,感觉自己像无所不能的全能战土。他邀请尹婷婷又是去火锅,又是KTⅤ蹦迪,直玩到午夜才散场。
午夜的腊梅公园漂浮着浓烈的腊梅花香,在冰凉的月色中酝酿着如墨色渲染的暖意。广场空旷恬静,唯有四周的腊梅跨过夜色,伸展着怒放的枝条,暧昧地搭在广场四周休闲椅上。尹婷婷斜躺在休闲椅上,秀发飘逸,几丝发丝触摸着腊梅枝条,泛红的酒晕与腊梅的颜色相映得彰。
“‘疏影窗前梦,幽香透瘦枝’。花美,月美,酒更妙。你猜一猜今晚我为什么喝这么多酒?”带着醉意,尹婷婷忘却了生活中的烦恼,沉醉在花好月圆夜中。
张云岫似乎没有听见,看着月色中凹凸有致的美人儿若有所思:刚才扶住踉跄的她的那一瞬,她的腰是那么绵软,发丝是那么柔顺,就像杨柳枝条拂过敏感的湖面,掀皱一池春水,惹起每个神经末梢对她的爱怜;这与向倦飞带给他的触感是截然不同的,倦飞的腰是紧绷的,比较原始粗犷,就像草原上疾驰的花豹。“一个有妇之夫竟有这种念头,对得起怀身大肚的倦飞吗?真是不要脸!她是身份高贵的大学生,又这样帮你,一个土农民竟存非分之想,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异想天开!”张云岫止住想入非非的念头,自己痛骂自己。
“问你话呢?想什么?”张云岫被尹婷婷用拳擂了一下他胸膛,他才回过神儿,咽了咽唾液,压了压内心的躁动,撒谎道,“没想什么。看你喝醉了,替你担心哩。”张云岫竭力掩饰自己内心,如果是白天,尹婷婷定能瞧出他紧张出汗的额角所隐藏的破绽。
“算你有良心,对得起我白天所卖的力气!我为你高兴哩。想不到毛线这么畅销,之前,我真担心货卖不出去,砸在手里,你就惨不忍睹了。头一天居然卖出去了四分之一的货,离春节还有五天,明天我们加把劲儿,争取春节前把这些货卖出去。卖出去了你就发了!”
“这有你的功劳,不是你帮我把我累死也忙不过来。我得感谢你,下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我包了。”
“真的!没骗我!”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月光如昼,照着张云岫硬朗的脸,坚定、平静的眼神看不出丝毫犹豫,尹婷婷感动得要哭——父亲猝死,家里缺了重要的经济来源,整个家犹如天塌地陷一般。可以想象,一个不知愁滋味的大学少女突然要自己解决学费、生活费等日常开支,就好比千斤巨石压在她胸脯上一样,就好比雏鸟刚学会飞翔就要觅食蓝天一样,就好比出壳海龟独自爬回大海所经历的宿命沙滩一样。现在这块巨石搬开了,尹婷婷突感前所未有的轻松,因为只要度过这艰难的下学期,她就可以毕业了,然后就可以找工作养活自己、贴补家里了。艰难的陡坡已经踩在脚下,山顶就在前方,那轮红日即将冉冉升起。而搀扶登山的那个人就眼前那个早熟的男人,他果决、善良、敢于接受新事物,值得信赖,她愿用三生三世的心去待他。
“云岫,该说感谢的是我。”真情在尹婷婷内心激荡,使她顾不得少女的矜持,在张云岫的脸颊留下了她人生的第一个初吻。少女的体香扑鼻而来,雄性的冲动让张云岫想拥抱眼前这个柔软的少女,但在电光石火之间,白皙丰腴的脸浮在他眼前,似乎在咒骂他贪图美色,忘恩负义。
“别这样,婷婷!我不值得你这样对我!”张云岫收回抬在月色中的双手,关闭将要敞开心扉的胸怀,一字一顿地说。
这时,张云岫表情怪异、痛苦、焦躁,好像在竭力压抑什么似的。
“Why?配不上你?”
“不,相反绰绰有余。我一个农民,能得到大学生的爱,那是我祖上积德、几世修来的福分。我不是木偶人,对你也动过心思,但我不能对不起另一个人。她为我怀上孩子,为我背上骂名私奔,我不能对不起她!”张云岫把与向倦飞怎样相恋,如何遭家人反对,如何怀上孩子私奔,私奔受阻后如何音信两无、有家难回的遭遇(隐去了得横财的事),向尹婷婷一一说明。然后垂下头,等待着尹婷婷的回应,就像等待命运的法官审判和谴责似的。
“蛮重感情的嘛!”尹婷婷嘴上说得像下毛毛细雨那样轻飘飘的,其实她的内心挺复杂的。她生平第一次向心爱的人主动表达爱意,却遭男生婉拒,折戟情场,就像初开的百合突遇大风被折断,少女心多少有点因受挫而沮丧;但也感到欣慰,初恋的人不是个无情人,诚实而重感情,没有因新欢而忘却旧爱,她的眼光没有看错,初吻留给他是值得的。
“今后有什么打算?”她故作轻松地问。
“毛线卖得这样火,隔几天继续进货来卖。”尹婷婷柔情绵绵的眼神还是那样,张云岫稍感欣慰,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自己的打算,但似乎感觉答非所问,迟疑了一会儿补充道,“没有钱寸步难行,等我赚够了,我就去找她们娘俩儿……你是我做生意结识的第一个朋友,我不会忘记你的,今后你有什么困难你就说话,我绝不会袖手旁观。”
“嗯,我也是。希望你早日找到嫂子。”尹婷婷感到一丝丝疲惫,觉得眼前的似水月华、暗香浮动缺少一种力量支撑,变得空落落的。她装不下去了,想借故离开,避免双方都尴尬,“天色不早了,明天还要做生意,我们回去吧。”
“好,我送你。”张云岫好像明白了什么,要去扶尹婷婷。尹婷婷说她的酒已经醒了不用扶,张云岫不好勉强,只好跟在她后面,把她送到校门口,目送她消失在校园的幽径中,踌躇徘徊好一会儿才离开。
回到门市,张云岫平躺在木板搭起的床上,伴着窸窸窣窣的老鼠声,尹婷婷柔软的腰、精致的脸、凹凸有致的身材,“铁马冰河入梦来”。张云岫很烦躁,越还有些后悔,“明明自投怀抱的人儿,装什么清高?搞得自己想一亲芳泽不能,不是活受罪么?她是少女,你是有妻之人!她无私给予你帮助,她清纯得不容玷污,你只是占有,是情欲,不能给她幸福,不缺德么?何况这样做,对得起倦飞吗?倦飞,你在哪里?还在人世间吗?为什么一点儿消息也没有,何时能再见啊?倦飞,我承认有罪恶的想法,但我没有对不住你的,还是干干净净的;你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都要挺住,等赚足了钱,我一定来找你……妈的,滚开,尹婷婷!你就是狐狸精,专门来勾引我的。算了吧,云岫,你又不是故意的,犯一回错误又怎样,只要心属于倦飞……婷婷,我是爱你的,你漂亮、善良、稳重,比倦飞更有智慧,是不错的贤内助!唉,我到底爱哪一个?”
云岫全身变得燥热,大脑变得更加亢奋,像决堤的洪水非要一泻千里席卷村庄、农田、山林不可,就算是上帝在场也不能控制其流向一样。张云岫连忙起床,脱光衣服,拧开水龙头,让冰冷的水冲淋身体。刺骨的寒冷,让他病态的大脑重回理智的轨道,开始思虑着明天的生意,方才渐渐疲惫、平静,进入迷迷糊糊的梦乡。
在幽暗的树丛中,尹婷婷看着伟岸的背影,返回腊梅(西)二路,不禁怅然若失。她坐在冰凉的台阶上,任凭深夜昏暗的路灯拉长她的身影,任凭寂寞失意的风吹拂她的面颊,思索着爱与不爱的理由。“他还是爱我的,只不过道德的十字架挂在他颈上,不允许他背叛他曾经亏欠的人。可怜的痴情人,上天为何要折磨他们,不让他们痛痛快快地在一起?茫茫人海中,为何又要安排我这个过客与他相遇?也许爱情就是一部忧伤的童话,要让你经历放弃你所爱的人的痛苦。也许有些时光、有些事、有些人,只能存在记忆里,只能错过,因为错过才是更好的记忆。那错过就让它错过吧,又何必不舍呢?让它云淡风轻吧。”
想到这里,尹婷婷稍稍释然,离开台阶踱回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