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泰阳山没有了白日的喧闹,一片安静,阴面更是如此。两人顺着小路迂回上山,进了安葬敬王妃的桃花林。
白日坐了两个多时辰的马车,现骑马只用了一个时辰多。俱是因了暗五过人的骑术和胯下的骏马。
暗五缓下速度,策马进入桃林,白日里落英缤纷的桃林到了夜间只剩黑影,空气里还残余着淡淡的桃花香,若隐若现。
潮湿的空气侵在衣衫,李玖禁不住打个寒颤,脖颈已生了许多细小的疙瘩,只得抱紧另一具温热的身躯。
山林中忽然出现几点鬼火,缥缈地摇晃,耳边呼呼的风声忽然隔得很远,一瞬间山雨欲来。
暗五勒停了马,正准备扶着李玖下马,却被强硬地推开伸去的手,看着李玖利落地翻身下马,系上大氅的衣带,把被风吹开的幂离重新戴齐整。
棠朝尚武,武官远比文官尊崇。皇族子弟自幼学习骑射剑术,连公主郡主都不例外。李玖下马而已,当然不肯要别人搀扶。
“走吧!”
李玖已看到远处安置的火把,还有坐在母亲墓前的男子背景,知他到了许久,不愿再让他多等。
借着火把指路,李玖走了两步发现暗五并没有跟上,疑惑地回头去看。暗五沉默着,掏出在敬王府摘下的步摇双手托在她眼下,单膝跪地。
李玖愣住,忽然想起自己刚及笄离宫回王府时,圣上赐她两个暗卫。一声哨响后眼前一花,面前便多了两个单膝跪地的黑衣人,脸上沉凝如水。
她当时好奇地问伯父,为什么他们行礼是和三品上的武官一样,是单膝跪地的。暗卫在李玖的印象里,只是见不得光,连品阶也不分的侍卫。圣上对她笑了一下,说了一句让李玖铭记的话。
“这,是鸮卫的坚持啊!”
鸮卫,大多从国内的孤儿及奴隶市场里适合练武的幼童选择,送去棠朝在偏远地区设立的训练场训练,训练十年后入皇城效劳。为国家效劳十年,但大多的鸮卫都会死在这十年里,偶有活下来的,下场也只是去看守皇陵或者从军,继续厮杀或安静等死。
鸮卫知晓了太多的皇家秘辛,所以下场绝不会好!
暗五说过一次,训练鸮卫的师傅很严厉,说过一句话。鸮卫是拱卫皇室帝国的利剑,是见不得光的死士,但不是奴才。
不是奴才,所以不需要卑躬屈膝,不需要和文臣小将一样双膝跪下面圣。
“起来吧!”
李玖收回纷乱的思绪,伸手把暗五拉起来,被风吹得发僵的脸浮出微笑。
“不过是一支步摇,我本打算送你的。”
扶起暗五,李玖并未停留,自横斜的桃花枝间穿过,走去那一抹深紫色的背影。
火光里,深紫色的披风遮了那人的身形,只露出骨簪半挽的长发,一只手扶在墓碑上,看样子似等了许久。林中周围寂寂无人,然暗中定有暗卫控制一切。
“伯父,阿玖来晚了!”
李玖喊了一句,并未行大礼,只是略微福身,唤来那人的注意。
那人回头,果然是鹰眸长眉,深紫色的披风下是绣着盘龙云珠的月白锦袍。腰间系着一块半月形的玉玦。正是当今圣上——李冰!
“来了就好,我原想着你不来也好,免去待会儿下雨挨淋。”
李冰的神情似放松了些,收回扶着墓碑的手,带着舒畅的笑意回望李玖。虽然今日是母亲的祭日,只伯父今日很舒心。李玖心里下了结论。
以往逢着母亲的生祭,伯父不说悲伤,也是怅然的。李玖还记得初入宫时逢着母亲生日那晚,那时李玖已住在慈安殿的偏殿,一个人守着一间大屋子。半夜里睡得正酣,忽然醒了发现明黄龙袍的伯父坐在自己床边,顿时受了惊吓。
伯父并没有说什么,只帮她掖紧被角,嘱咐了几句宫里的规矩。最后临走的时候方自个嘀咕了一句“阿玖的眉毛倒是越来越肖我了”,说完便离开了。
李玖有一双长眉,极漂亮。但和敬王妃的柳叶眉丝毫不像,也不像眉发英挺的敬王,却和伯父的长眉几乎相似。
李玖起初还不解这有什么,听到宫里四起的流言方才明白过来。
李玖出生时便获殊荣,圣上赐名并未按照皇族女子的行辈来,而是从皇子的赐名“玖”。本以为圣上当时一时兴起,或是为了彰显敬王身份,如今细细思量,却是含义颇深。加上先帝在时敬王妃养在宫里,同皇族子弟一处,便足以让宫人想出许多。
敬王妃墓前围着一圈火把,李玖与伯父席地而坐,面前的青石板上放着一白玉酒盏,壶身嵌着硕大的宝石,火光里熠熠发光。墓碑前放着前朝的兽首香炉,缕缕暗香逸出在空气中。
暗五隐身暗处,李玖打量几眼都猜不透她藏在何处,只瞄到来时坐的那匹马被拴在原处,低头打着响鼻。
今上独自坐着,笑了片刻便是寂寥起来,执着白玉酒盏饮酒,不说一言。酒是上好的梨花白,他特特从宫里捎出来,预备在敬王妃坟头浇上半壶的。可拿来了酒,却狠不下心去浇。
传言酒浇过的坟茔会长出三色的棠心锦兰,那种代表不祥的花,他怎么容忍开在敬王妃的墓上!
“饮酒伤身,伯父当心!”
李冰不开口,李玖本也不欲开口,可眼看酒壶见底,才忍不住低声劝告。李玖算是被李冰教养长大,得此待遇的除了李玖就只有储君李瑛,故两人关系比亲生的父女还要亲密一些,在某些事被随便了些。
“母亲纯善,知故去多年还为人惦记神伤,怕是会不安啊!”
李冰嘴角勾了一下,本想把壶中的酒一饮而尽,壶嘴近了唇边却失了兴致,只得无奈放下。侵染寒意的鼻尖飘入的沉水香,也堵住所有的话语,最后只闭了眼。
总有些伤口,会被时间磨得更疼。
“伯父,这天要下雨了。我们不妨找个地方躲避一下?”
天色愈发阴沉,风也更急,李玖望着跳动的焰火,禁不住开口。一则是为了打破寂静,二则是的确觉出冷来。大氅厚实,也抵不过春夜急雨前的冷风。李玖藏在大氅的身子,已轻轻发抖。
李冰无甚动作,周围却有黑影闪过,李玖的肩头转瞬多出一件厚实的狐裘披风,将自己盖的严严实实。
“孤记着,登基那日夜间,也是这般天气。来皇城服丧的宣王不服,想要逼宫,被你父亲斩杀在信和殿前,第二日我去上朝,云阶的血迹还未清理干净。”
这就是被史官先生常提的往事“壬辰事变”,李玖当然晓得。
壬辰年末,先帝驾崩,单于都护府守将宣王假意入皇城哭丧,着五千兵扎营皇城西泰山,暗中联合京郊守卫营偏将,在东宫登基日谋反。
皇宫混乱加上三卫措手不及,竟叫贼人入了皇城,直到正华门前,亏得当时五皇子李冶年少英勇,组织三卫抗敌,且斩杀宣王,护得皇宫安全。事后行赏即被封敬王,风头无两。
“那时所有人都夸你父亲英勇,孤也觉得!”
李冰没头没尾的说完壬辰事变,只总结一句便停下话头,竟是不再提了。李玖拢了拢身上的披风,也不接口。
“小九,你还记得你父亲么?”
李玖愣了下,没想到伯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反应过来缓缓摇头,道了一句“记不大清了”。
太和十年敬王妃去世,敬王请辞戍边,在单于都护府一待许多年从未回来。算算时日,李玖已有整八年不曾见过他,当真有些记不清了。且心里仍是怨着敬王,怪他抛下丧母的自己和幼弟,怨他未尽父亲的责任。
那时王府数日支离破碎,自已与幼弟日夜惶恐,可唯一安慰自己的父亲毫不犹豫地选择戍边,李玖如何不记恨。
“孤日前收到敬王的信了,只说西北安宁,胡人不敢妄动。且提及你的亲事,说由太后做主帮你找门好亲!”
李玖一怔,开始疑惑。她与慕辞的亲事是幼时双方父母定下的,敬王不可能忘记,如今却要太后为她找亲,却是有悔婚意。伯父将此事告知,又是为何?
直言说,现在李玖的心是偏着自己伯父的。虽说血浓于水,但面容日益模糊的父亲总是比不上在宫里朝夕相处的伯父。
“不知伯父作何打算?”
李冰鹰眸里满是柔光,手在李玖的幂离边缘抚了一下,极快放开。
“慕家亦是透过口风,孤观慕华章可用,也算青年才俊。”
李玖幂离遮掩的脸也禁不住红了一下,伯父这般说便是认可了慕辞。记得前年冬日自己同皇城贵女一同去寺庙为凌后祈福,路遇大雨山崩被困山上。当时李玖受伤发热,觉得命不久矣,昏沉沉地睡去,醒来便看到慕辞将自己搂在怀里喂食汤药。
慕辞救下李玖便送回了皇城,圣上知道了私下也是暗中对她说“此人可托大事”。李玖暗暗地想,怕是伯父会择机赐婚,顺道安排尽早完婚。
慕辞的孝期,已不足两月了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