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去学校的前一天，许欣父亲风尘仆仆从基地回到家。下午上街买了蔬菜河鲜，傍晚在厨房忙活半晌，晚上在饭桌上端出清蒸鱼、盐水虾、海米冬瓜和薏米粥，全是许欣喜欢的口味。

对父亲的怨气早已消散，想对老爸说一声感谢的话，许父却又一直绷着脸，从进家门后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父亲有硬犟秉性，女儿得到传承同样有死倔的脾气，你不搭理我，我还不和你说话呢，看谁能坚持得久，谁更能沉住气。

许父坐在桌子这边，许欣坐在桌子另一边，隔着饭桌默默吃饭，如同上演早期的经典默片。想到这可能是今年吃到爸爸做的最后一顿晚餐，许欣挟了鱼腹下最丰腴的一块鱼腩，放到爸爸面前的小盘里。许父表情没有变化，顾自吃米饭，过了半分钟，将鱼腩挟起吃掉了。许欣心里得意地笑。

吃完饭，许欣清洁饭桌涮洗碗筷，许父走到书房阳台上抽烟，默契配合一如从前。

哗哗地流水声，老式的碗橱柜，谁家传来新闻联播的序曲，一个夏天就这样过去，窗外的杨树好象又蹿高了几寸。

厨房客厅清洁停当，许欣擦干净手，转了两圈踱到书房门边，声音不大不小地说：“爸，我明天早上走了。”不是女儿不坚持，而是这句话一定要说的，要不老爸明天早上再买一大堆菜怎么办。

许父微微点头，书房里没有开灯，阳台藤椅前上方一个红点久久不动。

许欣说完跑回自己房间，怕自己情绪大暴发，自己到了学校，宿舍里有室友，教室里有同学，是世界上最热闹的地方。而老爸被孤独地留下，白天研究土地树苗，回家面对寂静的老屋，没有人作伴，没有人说话，做饭会很少，能准时去食堂和叫外卖就难得不错了。许欣的眼窝发红了，心底揪得难受。

将要带走的东西重新检查一遍，钱包、手机、车票、笔记本、身份证是最重要的五件东西，各自归类放好。合上旅行箱，从书架随手抽了一本书，百读不厌的泰戈尔诗集，今晚却无心读下去，手指摩挲着书页，脑子转着想该怎样提醒老爸注意健康、饮食规律、戒躁戒怒、工作不要太劳累，要不要留一个长长的纸条和须知清单？

许欣站起来又坐下，走到门口又溜回来。

许父房间里毫无动静，哼，还是老爸呢，一点都不关心体贴女儿，人家都要走了，一句慰问的话都没有！

许欣抛开泰戈尔仰躺在床上，不由自主又想起那个高大的男孩，笑容干净，动作矫健，和他在一起，心里便无比踏实和温暖。为什么今年夏天他会少言寡言呢，甚至有意避开和自己过多接触，自己哪个地方做错了呢？想起那天祝俊被父亲喝骂离去，心就疼痛无比……

天色越来越黑，许欣杂七杂八地想着，迷迷糊糊将着睡着，忽然一阵优美有力的琴声破墙而来，许欣马上精神抖擞，从床上坐直了，竖起耳朵认真倾听，千真万确，明亮的琴声从隔壁书房传来，是谁，重新弹醒了沉睡如逝的钢琴？

庄严的序曲之后，钢琴曲调转向轻快明媚，如大幕徐徐拉开，展显出春天的原野，绿草茵茵气味芬芳，成群的牛羊与天边的云朵混连成一片，牧羊少年站在山头，冲着坡下的少女挥鞭高喊。

——《博伊伦之歌》，许欣听了无数遍的歌剧，多少个夜晚，爸爸弹琴妈妈唱诗，有时妈妈弹琴爸爸吟歌，小许欣站在旁边副歌伴唱。妈妈风致韵绝，爸爸轩昂潇洒，相视一笑默契于心，小许欣凑上来左抱妈妈右抱爸爸，哈哈笑声绕梁不绝。

许欣眼睛湿润了，不由自主走进书房，一步步靠近沉浸钢琴弹奏中的爸爸，不知不觉轻声和唱：“春的节日里万物复苏，春天的魅力，让我们欣喜万分，重逢那久违的幸福。”

许父没有回头，手指在黑白键上跳动滑越，激昂的乐符构创出雄奇壮丽的神想空间，泉水蜿蜒风过大山，急雨宣泄彩虹挂起，村庄里的男女老少齐声颂扬自然与命运。

“看这令人渴望而迷人的春天，带回了欢乐和幸福。草地上繁花似锦，灿烂的阳光，驱散心头的忧伤！”许欣忘我地唱道，声音配合琴声越来越高，妈妈也加入了，全家人全心全意一起合唱：“请把这心醉神迷的日子，好好珍惜，切莫任其虚度。”

一曲弹尽，许父仰靠椅背紧紧闭目。

许欣走到大椅后面，双手环抱住父亲的肩膀，泪水一滴滴落在父亲灰白的发上。

许欣好像看见，白亮柔和的光线中，妈妈凝望着，微笑着，不再牵挂地离去。

握着手机趴在床上，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发短信，因为文字交流最简洁也最准确。许欣她小心翼翼打出一行字：明天上学报到，上午九点十分火车。

信息已成功发送。

他会回短信么？会不会收不到？或者睡觉了没有看到？也许他更早已经走了，不对，猴子说了，他们三个都是明天下午的火车。

忐忐忑忑中，短信铃声响了，刚响起第一个音符，许欣就快速转到了接收界面。

“我送你，八点半到车站广场。”

许欣：你一个来好不好？

祝俊：好。

许欣：明天见。

祝俊：明天见。

许欣抱着手机在床上翻了一个滚儿，太好了！再过十几个小时就可以见到他了，就两个人，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他！

可是，他要是面无表情冷冰冰拒绝怎么办？委婉不接受也不行啊。他要说已经有了女朋友怎么办？即便不是女朋友，心里有了喜欢的人那个人不是自己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一连串的可能和怎么办，把许欣吓坏了，不能想像不敢想像！

把发出的短息收回来！可是已经发了，他已经看了，已经答应到火车站送行了！好丢人，车票能不能改签啊？或许乔装打扮女扮男装，偷偷溜进火车站？

唉，不想了！既已决定前行，就不要顾忌路面，爱我所爱言我欲言，不管结果怎样，我都了无遗憾。

就这样！

我已迈步走向你，你会迎来，原地不动，还是转身离去？

第二天，八点二十分，许欣拉着小行李箱，站在广场中央最空旷最显眼处。

男男女女的过客旅客，不时有人偷望和回头看，许欣视若无睹。实事上她每个细胞都处在高度紧张中，万千过客如尘埃，她只等侯一个人。

八点三十分。

祝俊没有来。

许欣翘脚张望，或许路上堵车，他说了来就一定会来的。

八点四十分。祝俊还没有来。

太阳越升越高，许欣孤零零站在太阳广场之中，不肯离开。

八点五十分，祝俊依然没有来。

车站广播通知本次列车检票。

许欣想打电话，拿出手机等了最后一分钟，又放回包里。

久久期待的神圣时刻，不可以乞求，不可以强迫，不可以将就，一丝一毫都不要，应该最最自然地让它发生。

五十五分，许欣拉着旅行箱进入检票口，没有再回头张望。

坐进车厢的座位，表面多么冷静，理性多么强大，内心深处依旧期待奇迹在最后时刻出现。如同电影常见的镜头，如同去年的开学报到日，站台寻找隔窗相望列车追逐，微笑而惆怅地离别。

奇迹终究没有发生。

列车缓缓起动，站台无比落寞。

车上的人更加寂寞万分。

你为什么没有来呢，就在今天，我已经准备好，要鼓起勇气要告诉你：我喜欢你。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