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洲并不知道与她分开这八年,她的精神所遭受到的巨大打击和心理变化,以为她是因为精神分裂症,偶尔犯糊涂或故意戏弄讽刺,局促道:“我来是经过姐同意的。”
她微笑:“哦?这个温厚的叛徒,等清明节我告诉大姑,有她好看的!”
他尴尬道:“你现在会说笑话了,我……主要是来看你。”
她笑意消散,勉强说:“是这样?那,谢谢!——你想……看什么?”
谢谢这两个字,此刻在杨洲听来,像一把冷光闪烁的剑,锋利、绝情,让人不寒而栗。他忍痛问:“这些年,你还好?你大姑的病很磨人。”
她慵懒的语调说:“好,还可以,就那样吧,也没坏到哪去……”
他激怨道:“可是她困住你整整八年!现在,她去了,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她干脆而直接:“去西藏。”
他吓得不行,直直地看着她:“去……西藏?!”
她说对,我已经报名了,后天体检。体检合格签合同,然后培训,三月初出发。
见他一脸问号,只好解释:“是这样,李沫调去‘驻京办’半年多了,姐和他夫妻情深,正在申请买断工龄,等未未六月高考结束就去北京,一家人团聚。
“姐要带我一起去,可我不喜欢热闹的地方。正愁无处可去,刚好姐的单位招小学援藏老师;我自认为教小孩子汉语没什么问题,请求姐夫托人把我的工作关系借调到姐的学校。校领导看姐的面子和其他人不愿意去的份上,就同意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他吃惊道:“你一个小姑娘去那么远的地方,那里无亲无故,怎么生活?”
她有些害羞:“我快二十七岁,不是小姑娘了。就算留在这里,我也无亲无故。反正大姑已去,姐也要离开;我现在一个人,无牵无挂,去哪都一样。——就是不想留在这里。”
听她说要离开这里,他心里一阵抽痛:难道今生要永远失去她了么?站起来,欲拥抱她,告诉她这些年自己的想念。见她端着茶杯,神情如水一样平静,只好坐下,说:“你在我心里永远是十八岁的小姑娘。”
她认真地看他一眼,想起书上说,男人对女人的要求是矛盾的,他们愿意搂着十八岁少女的身体,又渴望拥有三十八岁熟女的灵魂。戏笑道:“十八岁?男人的幻想,无知女孩总会长大。”
见他忧疑,大概是因为自己的话语太过直白?尬笑:“我十八岁时,你认识我么?”
他以为她在讥讽,不敢回答。抽出一根烟,捏了捏,又放进烟盒,说:“你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我,我觉得不好,还是不要去了吧?让我帮助你,好吗?
见他说得认真,她有点奇怪:“谢谢,我没什么需要帮的,我喜欢自己解决问题。”
见他疑惑,又说:“昨天,我还想把院子里的残枝枯藤收拾一下,准备春天栽花种菜。姐说,房子属国资,没有产权,只有居住权;只有姑父那样的级别才有权住;大姑是配偶关系,也可以住。如今大姑一走,二个月内房子就得上交。——这样也好,我不用当农妇了。不然,明年又是满院子‘诗歌’——我同学说那些朝气蓬勃的花草果蔬就像诗歌。多么浪漫的比喻,我喜欢!”
他无心想像诗歌和其它,只关心她的去留:“是因为房子被收回你才要去西藏吗?”
她想一想说:“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我也不知道。总之,从此以后,命运交给老天安排。”
他无限伤感:“我知道这些年,你被迫变得勇敢。虽然你不理我,我也算是……经常见到你,只是你不知道而已。——我总是不知不觉走到你家附近,见她坐在轮椅上你推着出去,也不敢和你说话,怕她为难你。有无数次,我想进到那个像黑暗深宫一样的院子里,解救你出来,可终究还是没敢再去打扰你。”
听他说得好像跟自己有过许多故事,她一脸茫然地看着他,心里全是疑问,张了张嘴,又不知从何处问起。见他在等待自己的回复,只好抿嘴微笑,说:“是你在暗中窥视?我以为是坏人。有一次你把大姑吓到了,哄她半天,直到我对她发誓,她的情绪才安稳下来。”
他顿一下,神色惊奇:“真的?我站在很隐蔽的地方都被她看到了?”
她说是。大姑只是智商下降,行动不方便,视力可没啥问题。——你为什么要看着我们出门?你跟她家原先有什么仇怨?
他尴尬:“这个……一言难尽。”知道她精神有病,这八年只是远远地看着她,并没说过一句话,不了解她的病情。也许这些年被老太婆严厉管控,病更重了,忘了过去的事情?也不敢多问,怕刺激到她,只说“我只是想看看你。”
她惊异,又假装抱怨:“看我?前些天我掉进康桥下面的冰窟窿里,那时你在哪?怎么不来救我?”
他想一想说:“那时……我可能在外地受训,不然……”
她笑问:“‘不然’你怎么样?”
他目光严肃坚定:“你希望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
她惊讶:“你这么大方?听姐说,我和你以前认识——只是认识而已吧?我对你能有什么希望?”
见他直视自己启动嘴唇并没说什么,又微笑说:“逗你呢!我不想让任何人看见我狼狈不堪的样子。其实我,过得很好,不像别人以为的那样,是我拯救了大姑,应该是大姑拯救了我,或者说,我们相互拯救:我照顾她;她给我一个家。”
他想,她们之间的‘拯救’已到此终结,眼下,我该如何拯救这个小可怜?往她身旁靠近一点,诚挚地问:“你不去西藏行么?”
她悲伤地反问:“不去西藏我还能去哪?”
他知道这个单纯的女孩一直住在灰暗的“城堡”里,也许听不懂委婉的话,直接道:“你先住到我妈家,然后……我们……我照顾你!”
她疑惑地看着他:“住到你妈妈家?你,照顾我?你没有义务照顾我吧?而且,我并不需要别人照顾。你越说越玄乎了!”
他以为她生气了,不敢再说什么。如果此时她生气走了,也许再也不能见面。只好转换话题:“西藏那个地方生活条件很差,你不会藏语,去了怎么生活?”
她幽怨的目光望着窗外:“出生穷苦的人,生命力超级顽强,在哪都能活,除非自己不想活。”
他小心辩解:“有时候,仅凭顽强的毅力真就解决不了现实问题。比如跑步时你鞋里进了沙子,你的毅力是无法忽略脚的感受的。对吧?再比如——”
她打断他的话:“有短期培训。我们这一批有二十几个人去,只要会一些简单的日常用语就可以。到了西藏还会给我们集体配备翻译,生存不会有问题。”
……她神情漠然,言语客气,这让他无比痛苦。想起往日那些温情时光,眼泪禁不住往外翻涌,又不想让她看到,只好仰起头,侧身看着窗外那棵孤独的白杨,在寒风中无助地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