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切都是老样子,岁月无歌,风雨有痕。
娘像往常一样,做完所有家务,打发柠檬睡觉,自己在灯下做针线。到了夜深人静,也没跟大哥大姐交代什么,就跳了南大河。
像普通平常的任何一天、任意一个时刻,娘走出家门,就再也没回来。仿佛生命是一缕青烟,风一吹就散了;又仿佛生命本身就是风,自己把自己吹散了。
天亮,娘被捞上来,整个身体泡得白白的、鼓鼓的,像酒里的人参。
最诡异的是,娘竟然面带微笑!这凝固的笑容是生前还是死后留下的?没人知道。
老姑奶奶心里说:这一次,老天爷终于让活不下去的人随了心愿。阿弥托佛!
不一会,三个舅舅红着眼睛赶过来,问大哥:“你爹呢!”
大哥说不知道。见舅舅们脸上升腾的杀气,小声补充:“真不知道!”
舅舅们跪在娘的身旁痛哭,尤其是二舅,抚摸着娘的脸,嘴里喊着“我的小妹妹……我唯一的妹妹,你睁开眼和二哥说一句话,二哥就带你回家……”
小舅把娘的手握在手里,说:“手这么凉,三哥给你捂。”把娘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眼泪顺着娘苍白的手流下来……
大舅抹一把眼泪,和二舅说:“你在这守着。”一把拉起小舅:“我们俩去找到那个混蛋,弄死他,给妹妹报仇!……”
看着两个舅舅愤怒离开的背影,柠檬仿佛听见天边有雷声夹杂着闪电的爆裂声滚滚而来,一场暴风骤雨即将来临。
娘却一动不动。好安详啊!别人说得果然没错:死,跟睡着没什么两样。
只是娘身上湿哒哒的,衣衫不整,脸上有几处划破的伤口,像被河神鞭打过似的。
据说,神,不喜欢渺小的人类自戕,他们高高在上地认为,人没有资格。谁生谁死,要等他们把玩够了,亲手处置才行。不然,天堂的门关闭,地狱的门打开。
柠檬还听村里人讲,自己还没出生的时候,娘就投井死过两次,未遂是因为那时候大哥大姐还小,见娘在井里挣扎,他俩就扒在井边使劲哭。
后来在围观众人劝说下,娘才自己从井里爬了上来。为此,娘经常忍受爹的羞辱和村里人的嘲讽,说她总是假死。……
家人的侮辱,对一个人的内外损伤是粉碎性的,精神上的虐杀,远在皮肉折磨之上。
当娘对尘世再次绝望,毁灭自己就必会竭尽全力,再不会给恶人留下任何撕嚼的口舌。
只是,娘本善于戏水,却两次三番选择跳水自杀,到底是为什么?她曾经历过怎样一番痛苦挣扎?没死过的人,无法想象。
看着娘面带微笑安静的躺着,柠檬潜意识里竟有一丝窃喜:用自己的性命去堵住那些歹毒之口,娘终于傻呼呼地笑到了最后。
村医背着红十字药箱走的时候,悲怆地对大哥说:“给你娘做一身新衣服吧,但愿到了那边不再受苦!”
柠檬想:‘那边是天堂还是地狱’?娘有新衣服,只是除了过年和去外婆家,从来不舍得穿,叠得整整齐齐放在陪嫁来的楠木箱子里。
又抬眼直直地看着娘,心里责备:也算是死过几回的人,怎么也不穿得像样点,仍然穿平常那件旧不啦叽的天蓝色衣服?
既然生死是大事,事先怎能没有预谋?不说拉上爹这个恶人垫背,起码应该像过年一样,穿件好看的衣服吧?难道娘不知道自己死后会有许多闲人登门看热闹么?
……
柠檬的大哥程希岭十六岁,长得纤细瘦小,性格也懦弱。
如今娘走了,爹也不知去向,自己作为长子,应该为娘最后做一点事情。
但是,二舅和小舅的眼神虎狼一样凶悍,就连平常理性、温和的大舅也变得冰冷无情,眼里冒着复仇的火焰。希岭想说说自己的建议,一看他们刀子一样的目光,便吓得六神无主。
三个舅舅轮流日夜守在娘的遗体旁,若程氏家族谁敢提下葬二字,定会手起刀落。舅舅们在等自家亲朋把柠檬的爹捉回来弄死,给妹妹陪葬。
中午,几个叔伯婶子撵出屋里所有人,终于给娘穿上压箱底的那套蓝底白花上衣,配上娘雪白的脸,像画上的美人,真好看!比苟且偷生看笑话的那些歹毒之人好看百倍,他们应该自惭形秽!
只是,美人面容僵硬,没有呼吸,越看越吓人。柠檬觉得自己的后背冷风嗖嗖,有几次眼前恍惚,差点晕倒。
此刻,娘穿戴整齐,身下一张凉席,直挺挺躺在堂屋的正门口,脸上盖一张白纸,头前点一盏豆油灯,安静又牛哄。再也不用挨打受骂,再也不用没完没了地干活,再也不用活在这个冰冷恐惧的人世间……
遗体四周跪着爹和娘的晚辈亲朋,就连那位长得凶神恶煞、小孩一见就害怕的本家堂哥,头上顶着孝也一脸凝重地跪在那里。
门外又围了一堆不相干的旁名外姓看热闹的人。真是乱哄哄,你方看罢他登场。
除了娘的三位兄长对亲人无辜遭遇劫难而声泪痛斥以外,别人对逝者的情感处理,都拿捏得恰到好处,连同情分也不愿多加一分。
没人问娘为什么死,也没人对她的死负责,哪怕愧疚都没有。只有看热闹或叹息几声。
卑微的生命就像路边的野草,除了阳光、风霜,没有人在意,自生自灭是终极宿命。
……
此时虽已是初秋,但“秋老虎”还很厉害,太阳下热浪仍然翻滚。到了第五天,因屋小人多,空气中已有些异味。
老姑奶奶见三个舅舅的怒气有些缓和,趁机一通劝说,希望留她侄儿一条贱命,若真弄死,三个孩子就成孤儿了。
柠檬心里话:小孩子生在无爱的家庭,和孤儿区别不大。
二姑和小姑见老姑奶奶独自与三个舅舅对阵,也小心加入到劝说阵营里去。二舅让小姑把爹找回来再谈其它。其实小姑并不知道爹藏身何处……
柠檬对父母双方亲友拉大锯似的口水战,无感。
二舅恶狠狠地说要弄死爹给娘抵命等等,她倒是听得欢欣鼓舞,不时展开脑洞设想了许多混乱血腥而有趣的场景。她兴奋得好似恶魔附体,邪恶的热血在身体里沸腾,内心不停地怂恿二舅对爹这个恶人下手千万不要留情……
随之又担心,如果爹真被弄死,兄妹仨人怎么过?没人挣工分,生产队就不给粮食,没有粮食,就得饿死……唉!人要是不用吃饭就好了。
没人管她的小脑袋瓜在想什么。生死不是小事,总不能一直僵持,让逝者入土方能安好。
爹这一边的晚辈亲友跪求,希望舅舅们看在仨孩子份上,饶过他们的爹。毕竟这个家,还要依靠他撑起。
也许众人的话有些道理,爹的藏身之处又太严密,找了几天没有踪影。舅舅们无奈,让爹抵命也只是痛快嘴,只想狠揍一顿给妹妹报仇……
罢了,是自家妹子命薄,也怪不得别人。希望她下辈子托生到好人家,长大嫁一个好男人。
见柠檬跪坐在旁边,二舅抱起她,下巴摩挲她的额头,说:“你还这么小,娘就去了,以后,你要学会自己长大!”话音未落,眼泪又流下来。
她不知所措,小手捏弄着二舅坚实的下巴,不知道说什么。
大姐抱着二舅的腿大哭,二舅抹一把泪,蹲下来对大哥和大姐说:“从今天起,我不会再登这个门,以后有什么事就去找二舅,舅会管你们的!”
大姐更是哭得说不出话来。
老姑奶奶又老泪纵横地请求他们常来照看外甥,三个舅舅绝情地拒绝了。
本是至亲骨肉,只因孩子们的爹是害死自己妹妹的混蛋凶手,从此,舅舅们再也没踏进程姓一族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