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水,无声无息地漫过她的童年。
1992年,希檬十五岁,初中三年级。再过一个多月中考。
她很烦恼。因为偏科很严重,除了语文英语,其它都是中等偏下,数学全班倒数。因基础差,每天学习到半夜,见效甚微。
姐因为做了母亲,没有多余精力给她补课,只有晚上打电话例行问候大姑时,偶尔叫过来电话里叮嘱几句。
她并不在意,不补课让她倍感轻松,但她不敢在脸上显露出来,怕招来大姑诸多说教。
只好再写信问爹“如果我考不上高中,能回老家种地吗?现在个头长高很多,可以干许多农活……”信寄出后,和以往一样,如同砂砾沉入湖里。
小伊:爹早已离家去了江南,问也白问。
但她固执地认为,坚持写信,就等于父女之间有了一条互传亲情的丝线,她不想让它断掉,至少眼下是这样。至于爹是怎么想的,她不能顾及。
被抛弃在异乡五年,孤单、委屈、害怕,就连笑容里都藏着谨小慎微,时时如惊弓之鸟,许多细节已在怨念中长的枝叶扶疏。想到老家,就觉得锥心,“无情冷漠的烂地方,又黑又脏又破,再也不想了”但心里又忍不住期待“老家”能给予漂泊的人一点点温暖与希望。
小伊:失望皆因希望。
“——当年,亲眼看着娘被埋进厚厚的土里,才相信娘真的死了,才开始真正害怕——亲情虽没有温度,却可以依靠。像我这样对糟糕的命运毫无还手之力的人,没有依靠怎么活?”
小伊:现在虽然必须依靠大姑,但你会长大;长大后,通过努力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不难并。
“——我不知道长大是什么样,也猜不到未来是什么样。”
小伊:不知道没关系,上天早已为你安排好了一切。
……
姐的儿子小名未未,已经四岁,像所有小男孩一样,可爱聪明淘气。
周末,希檬经常抱着小花喵去和小家伙玩。姐家新换了录音机,她总是循环《我想有个家》。姐或姐夫一进书房,她就关掉。
李沫自从当了父亲,已变得神形匆忙,手心里有了许多烟火的味道。有时在家里穿着皱巴巴的秋裤,踩着邋遢的拖鞋,头发纷乱,精神萎靡,以前的光鲜秀气范儿被油盐酱醋浸染得变样。但一出门上班,又恢复到干净清新。
大姑身体还算结实,精神却时好时坏,脾气也变得古怪异常,尤其是洁癖,让希檬觉得痛苦。
冬天要求隔一天必须洗澡;任何时候都不能穿外套躺在床上,小躺片刻也不行,说是外套上沾有细菌,不卫生。
屋里每天都充满消毒水的味道,人仿佛也被那可恶的气味熏透,恍惚以为自己大病未愈。
姐除了电话例行问候,已不常来家里,说一闻消毒水的味道就想吐。
大姑也不在意,仍然我行我素,似乎把对姐的心思,渐渐地都转移到希檬身上。除了吃饭上厕所,其它事情几乎全部承包,只让希檬好好学习,其它一概不用管。
她微弱地反抗过几次:我自己的事情能处理好,不用你帮我洗衣服,我过意不去……其实想说“我不习惯你帮我做这做那,更不想你动我屋里的任何东西……”但她什么也不敢说,因为这个屋和屋里的所有东西——包括自己,都不属于自己。
大姑时常说:“女孩子一定要讲究卫生,不卫生会生病的!”
她小声倔强地说我不怕生病!
大姑说:“你怕打针,生病就要打针,怕不怕?”
她对医院有一种天然的畏惧,不再说什么。
孤寂的夜晚,小花猫从床尾跳上床,小爪子轻轻踩着床沿走过来,试探地闻一闻她的气息。然后,打着呼噜,身体圈成圆睡在枕边,长长的胡须有时会触到她的脸,痒却无比亲切。虽然陪伴有时缺席,但对她来说已是最温暖的安慰。
……
周末下午去姐家。姐一开门,她手伸到姐鼻子跟前:“姐你闻!”
姐笑说:“还用闻嘛?消毒水的味道!”
“我刚来时,大姑也不是这样啊!这几年突然和细菌为敌,家里弄得跟医院一个味。我都被熏透了!”
姐无奈道:“这也是我不愿意回去的原因。孩子和李沫都受不了,我一说去,他俩就抗议。我小时候感冒,鼻塞上不来气,就用嘴大口喘,你大姑生气说,嘴是用来吃饭的,不是用来吸空气中的细菌!”
她捂嘴轻笑:“不知道的,还以为大姑退休前是医生。”
姐说:“她在工会干了一辈子,每天上班就是喝茶看报纸,清闲惯了,回家必须得找点事做——也给别人找事做——她是不是让你隔两天必须洗一次澡?”
希檬说不是,是隔一天!又笑问:“姐你喜欢‘糯米红豆粥’吗?”
姐不加掩饰:“不喜欢,讨厌!但你大姑每天晚上都做这个,不单是春天,一年有三季都熬这个粥,是不?”
“大姑说这叫‘春季养身粥’。”
姐皱眉:“她说得没错,粥是很好,但山珍海味天天吃也烦!反正我一看到那粥就头疼,以前在家胃吃伤了。”
希檬认真地说:“其实那粥挺好喝,只有不是很饿的时候不想喝。”
姐睁大眼睛,疑惑地看着她:“真心话?小样,倒是不挑食!”
她神色黯然:“小时候总是幻想,不管什么饭,能天天吃饱就好。曾经的饥民,饥饿感早已刻入骨子里。只要是能吃的东西,我都,没资格嫌弃。”
姐手指梳理着她的头发,又捏弄她的毛衣领子,叹道:“我结婚以后很少再穿她织的毛衣,也不回去喝那个什么养身粥……但是你大姑啥样性格,我是知道的:毫无道理的固执!她却认为自己那样做,是对子女的爱!——我认为是控制欲……
“不瞒你说,当初盼着你来,姐是有私心的。你来了,就能缠住我妈,或者分散她对我的部分注意力,她的心思就不会全部用在我身上,我才有时间生小孩。不然,她一天到晚烦事多多,我业余时间就围着她转,根本没时间做其它事情。
“你来以后,我算是从她的“魔爪”下逃脱了,可你又被抓住。就像她织的这些毛衣,穿在身上就像身体落到了网中,让人喘不过气……”
希檬想把话语变得轻松,笑说:“大姑其它还好,就是信佛有点过头。前几天在别人的鼓动下,又信了耶稣上帝。有信仰是好事,但是,很多时候她内心是迷糊的,分不清真假对错。——还让我也跟着信,我说作业太多,没时间。她才作罢。”
姐叹口气:“李沫说她的信仰太多,都信又都不信,哪个也不彻底,所以有点精神紊乱。”见希檬情绪低落,搂着她的肩膀,动情道:“你替姐分担了很多很多,你受苦了,姐感谢你!”
……
本来找姐诉苦,看到姐因操持生活倦容微露,顿时心疼。不开心的事绝不能说。因为有姐,自己才真切地体会到亲情的温暖与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