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村里的老人说,大姑没出嫁之前,虽是地主家的大小姐,平日养尊处优,但对佣人很和善,不摆架子,也没什么歪心眼。她出嫁后遭遇了什么变故?
爹陷入回忆:“当年,你大姑只有十七岁,被同村一个远房亲戚骗去山东,和一个地主的儿子成婚。
“婚后两三年,她的长子才一岁多,那地主家就落败了。
“后来一家人闯关东来了这里。你大姑的丈夫为了生存,抛家弃子去外面找活路,三年不到,因公殉职。
“你大姑孤儿寡母虽得到一些补偿,但钱几乎全都被她的公婆搜走了。孩子生病没钱治,没过二年也夭折了。
“你大姑才二十几岁,一个人在异乡孤苦漂泊。万般无奈之下,和一个大她十几岁的离婚干部成婚——也就是现在刚去逝的大姑父,当了三个孩子的后妈。
“后来你姑父官越做越大,级别够了,就分到这栋别墅;前妻生的三个孩子也在他的安排下,有了好工作。
“因你大姑和那几个孩子关系不好,老头去世后,更是断得干净。好在你大姑有亲闺女小布,晚年也算是有了依靠。”
她想:怪不得大姑神色清冷,原来她那副病怏怏的身体里面,装着许多坎坷与凄凉。
爹说:“还有一件事告诉你,你的户口半年前就已迁到你大姑家来了,你还叫程希檬,是用‘投靠’的方法迁来的。”
她脸上浮满惊异:“投靠?”
爹说:“对外只说你爹娘都死了,是无依无靠的‘孤儿’,只能投奔大姑。”
原来是这样!“爹”娘都死了,我是无依无靠的小孩。难怪刚来那天,大姑说指望我养老;姐说从此后不让我受苦,原来我已被永久地送给大姑家了!
爹见她疑虑,安慰说:“你就安心在这里陪大姑,她现在很孤单;她不缺钱,不会亏待你的!”
她漠然地想,我已死了回家的心!抬头跟爹说:“行,我留下。”眼泪就涌了出来。……
后天早上,看着汽车载着爹逐渐远去,她的心被掏空一样,脚步沉重地跟在大姑后面慢慢往回走,想安慰自己,却没有语言。
只有寒风悄无声息地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让人惊恐它的威力,却束手无策;每个人都孤立无援、结局难猜。
……
1987年除夕的前一天,姐和姐夫领着希檬逛市场,给她买了新衣服,又买了一个漂亮、香气四溢的大蛋糕。
她拉着姐的手,心里歉疚:“前些天爹在的时候,已经过过生日了,就别再花钱了,再过两天我就十岁了,不是馋嘴小孩子了。”
姐知道她的心思,笑问:“你不喜欢吃蛋糕吗?”
她轻声说:“喜欢!但是,蛋糕太贵了!我……”
姐夫温和地说:“只要你喜欢就行,不用想其它,听到没?”
……
傍晚,她和姐、李沫一起,把院子里收拾整齐,又把露天阳台上盆栽万年松,和院子里的果树上挂满小彩灯,一眨一眨闪亮亮,看上去真的像一座美丽的城堡。
她抬头看天,遥远的天空有无数小星星闪烁,像极了此时跳跃不安的心。
不远处有人放烟火,万点流光划破黑暗又掉进黑暗,更助长了某种怀念。她望向家的方向,一脸悲凉。
姐见她神情无趣,指着不远处说:“看!”
她收起记忆,踮起脚,欢呼雀跃。
姐说我抱你看更远处的烟花。没等她应答,便从后面抱起,问:“看清楚没?”
她说:“再高点才能看到低处的烟花。”
姐使劲举高,一会泄气:“抱不动了!”
李沫说:“我抱她。”她就被轻松抱起。
在他怀里,世界仿佛变成慢镜,花近烟远,模糊清晰,她都看不清楚,最近的镜头只有眼前这个长得很好看的大男生。
她屏住呼吸,目光看向远方,心却留在他的脸上:如果他是我的大表哥或二表哥,多好!只记得很小的时候,被二舅抱在怀里看天上的星,那温暖的感觉真好!
远处的烟火一波又一波,像是什么人不时地抓起一把彩色流星抛向天空;只是流星滑落得太快了,没等许愿,就坠落到了不知名的地方。
“美丽绝伦的东西都是短暂的吧!”她想,“以前总做噩梦,从未做过像此时的美梦——被姐的王子抱在怀里!……”
……
烟花停了,天地间一片静谧。她和姐都在发抖,姐是因为冷;而她,是被从天而降的美好吓着了!
刚才那些腾空沉闷的声响,仿佛把她的心敲开了一道裂缝,她清晰地听见血液急速奔流的声音。她按住胸口,吩咐自己:呼吸要轻,别惊动了天上的星……
回屋时,她轻飘飘地跟着姐,不敢大步快走,生怕心里藏着的惊天秘密掉出去,让姐回头看到。
还好,姐一直没有回头,她的心才得以顺畅跳动。
姐回楼上自己的屋子里收拾一些衣物跟大姑说再见。
大姑沉默几秒,眼里溢满母性的柔光:“去吧,不用担心我,我和希檬一起过年也很好,我们一会去包饺子。”
李沫吩咐她:“我和你姐去我爸妈那里过年,也就几公里的距离,后天早上就回来,好好陪着大姑,交给你哦!”
她恨不能和李沫说“你的话就像圣旨,我一定听从!”看着姐,只微笑说:“好,放心吧!”
……
希檬送他俩到院门外,反锁上大门。
姐又折回来,趴在门缝悄声说:“一到年节,你大姑就有点神经质,爱唠叨、忆苦思甜,她说得对或不对,你都不要理,假装认真听就行;讲累了,她自然会住嘴。——我第一次不在家过年,还真有点担心。”
她说姐你放心吧,我知道怎么做。其实,她对大姑没有多少了解,根本不知道怎么做。
姐轻叹:“真是个懂事的孩子,提前两天祝你十岁生日快乐!初一我们回来和你一起吃蛋糕!”
她眼睛笑的湿润,说:“好!”
……
回到屋里,她的心在刚才浪漫烟火的催化下,还有些飘。此时,没有足够的重量去探究大姑的心理。她想,来日方长,我会像慢慢铺设的暖阳,逐步温热大姑清冷的心。
一回头,见大姑神情落寞地站在窗前目送姐,孤单的身影浸在橙黄色的灯光里,像半熟的柿子,既软又虚。
她的心突然落地,走过去和大姑一起趴在窗台上,安慰道:“姐说初一就回来,大姑不要难过。”
大姑牵强地说:“我不难过,李沫的父母也很宠你姐。”
她想,被宠爱,是一种无限美好的事吧?我这辈子能不能体会到?
大姑的手在她头上摩挲,像是自言自语:“以往过年,你大姑父还活着,我们一家三口挤在沙发上看电视、吃糖果,其乐融融。
“现在,你姐已是别人家的人,再怎么疼爱也没用,过年过节还是要去陪别人家。儿子就不一样,永远都会在娘身旁……”
大姑想念儿子?这么多年过去,还没忘么?
大姑叹口气,像是回答她的心里话:“忘不了啊!骨肉亲,多少年也忘不掉!”看一眼瘦弱的小侄女,见她沉默,问:“想家、想娘了?”
她摇头:“不想。”
大姑怀疑地看着她。
她知道大姑不信,但也不想解释。被误会也好,起码大姑认为我是有良心的小孩,年节没有忘记娘。其实真没想。世上没人想我,我也不想别人,无牵无挂,只活自己,对于一个被父母遗弃的小孩子来说,也是一件好事吧?
又补充道:“时间会带走所有的记忆。书上说的。”
其实,书上还说:有一种感情,一辈子都不会败给时间;有一些人,直到停止呼吸才能忘记……——是什么样的人,能够爱得如此深情,如此恒久,如此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