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檬六岁时,因为营养不良,面色苍白,头发又细又黄,像顶着一头杂乱枯黄的草。有人嘲笑她是黄毛丫头,她瞪着一双黝黑的大眼睛不说话。
最可恨的是,大姐依仗自己有一头黑发,每次给她扎小辫都忘不了拿她的头发打趣,仿佛耻笑妹妹是她应得的权利。
她知道,在这个大鱼吃小鱼、小鱼吃小虾的家庭氛围里,大姐也仅有这么一点权利了,她能忍的,大多一声不吭,对自己说:没事的,我能忍!
但是,当权利用到比自己更弱小的妹妹身上时,因为缺少亲情监管,必然会膨胀到肆无忌惮。
三天二头遭受无理讥笑,柠檬心里很恼火,反抗意识早已觉醒且蠢蠢欲动,一直没动,是怕得罪了大姐从此不再给自己梳头,而自己不会梳。
昨天,她央求大姐给她剪成短发,说不想扎小辫了,烦。
大姐嘲笑:“你那三根小黄毛不扎小辫更像是脑袋上顶个鸡窝,风一吹,乱篷篷的,更丑。”
她知道,试图跟看不上自己的人讲理,就是自取其辱,小人得意多可怕!
她只能咬唇忍着。过一会又低声下气地请求。
大姐终于同意。她拿了一把生锈的大剪子,先在空气中试探着咔嚓几下,然后,用拙劣的剪技把她的头发剪成锯齿破锅盖。
没等她照镜子,大姐已笑得声音发颤、面部变形。
她早猜到大姐肯定会把自己变得滑稽可笑,她狠狠地看着大姐,也不说什么。
等大姐终于笑够停下来,她才正色说:“笑吧,以后再不用你给我扎小辫子,你没机会笑话我了!”
大姐伸出巴掌,佯装打她,她眼里满是恼怒,用尽力气推大姐一个趔趄,撒腿跑去她的“狗窝”里躲了起来。
……
昨天午后,小伙伴方文秀满头大汗喘着粗气跑来找柠檬,说东村有消息,老王下午要来打预防针!
赤脚医生老王四十多岁,脸黑胡子黑,长得高大熊壮,左脚稍跛,据说是李时珍第N代外甥。一到盛夏他就背着红十字药箱,走村串户,定期给还没上学的小孩子免费打各种预防针。
六岁以下的小孩子几乎都没上学,属于无组织、无纪律那一群。谁家小孩在这个年龄段混,老王手上有名单,但漏网之“鱼”很多,老王也只能尽力。
农村的炎夏是小孩子们既欢腾又恐惧的季节。见天一起疯玩的小伙伴一旦发现老王背着药箱出来,就会相互通报,尾随监视。一有情况,分分钟躲藏完毕。
对于柠檬这样喜欢把自己藏起来的小孩来说,这是最好玩、最刺激的游戏。广阔的农村,到处都是藏身之所,柴火堆里、大树上、猪圈内、床底下……
但有些小孩子选择的藏身之所真让人绝望——他们躲藏在为活祖宗准备的棺材里!
柠檬的爷爷奶奶早已仙逝,家里自然没有那种让人恐怖的东西,就是有,她天生胆小怕黑也不敢躲进去。
上次打卡介苗,小伙伴们决定躲进方文秀奶奶的棺材里。柠檬从来不敢靠近那个恐怖的东西,更痛恨他们的无耻玩法,但又不好拒绝,毕竟是集体的主意。
打针和藏进棺材,这两样事情都可恶至极,却又迫在眉睫,必须选择。
伙伴们都已躲了进去,方文秀奶奶摧柠檬快爬进去。她紧张地看着那个让人恐惧的东西,暗暗给自己打气:不怕,不要怕,只有躲进那个怪东西里面,老王才找不着。
但是,当她走近那个黑漆漆、长方形大木箱子时,却像是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腐烂味道,越走近,那味道越浓;仿佛一团毒雾,逐渐向她笼罩过来。她捂着胃,快要撑不住了,想快速逃离,双腿却不听使唤。
方文秀催她,她好像听不见一样,傻子似的呆在那东西的后面,一动不动。小伙伴们为了“自保”只好盖上盖子。
刚刚还一屋子叽喳纷乱,忽然一下子异常寂静,仿佛他们活生生地消失在苍茫未知的世界里,无处可寻。她禁不住浑身颤抖,脑子空懵。
方文秀奶奶见她不敢进去,推她跑去别处躲藏。
当她一激灵意识到敌情时,已经晚上,老王捉小鸡似的抓住她的小细胳膊,横着的身体往胳支窝一夹,闪着寒光的针直接穿过衣服扎进胳膊里。
好几次都是这样,还没等她挣扎、嚎啕,老王已拔出针头逮另一个小孩去了。她傻愣一会,摸着自己的胳膊,对自己:没事的,我能忍!
整个夏天,她总是心事重重,噩梦不断。就连梦中尿尿,可恶的老王也背着药箱一瘸一拐紧追不舍,每次都被抓到,在针头扎进肉里的一瞬间被吓醒,尿了半床。
醒后细想又一脸懵圈,好像也没有传说中那么疼,为什么所有小孩子都那么惧怕?
况且,少数明事理的家长都是协助王医生抓捕,因为打预防针是为了小孩不生病;最关键的是——免费。
最让她来气的是那些无聊的大人茶余饭后讲的那个笑话:几个小孩子为逃避预防针,躲在老姑奶奶的棺材里差一点闷死。因为她的棺材是水松做的。
水松很沉。
在水松还是一根木头的时候,要先埋在南大河的淤泥里浸个小半年,待木头变得细密紧致结实后,再做成棺材。据说这样可以百年不腐。那次,因躲藏在里面的小孩子力气小,盖子厚重,从里边使不上劲,而老姑奶奶又忘了推开……
柠檬听到这些总是一脸恼怒:“那是因为打针很疼……”
大人们会嘲笑:你又不敢躲进去,恼什么?再说,打针再疼,能比死还疼吗?
死,也疼吗?有人说,死和睡着是一样的,只差一呼一吸。又想:说得轻巧,谁知真假?那些死去的人都没有回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