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嵩和江研紧紧盯住青衫人,见他丝毫没有发难的意思,表情平静不露一丝破绽,像是在缅怀过去,也像是为见到师门晚辈而开怀。他给二人斟了两杯酒水,请付嵩江研坐下。
“你手中钦原刺便是我当年在昆仑游历,顺手杀了一只钦原带回黎山的,今日竟能见着当年赠与祝判的小玩意,盈谋当浮一大白!”说罢饮尽了杯中酒,复又斟满,他既未劝饮,付嵩二人自然不会端杯。
付嵩做了个拳揖,“前辈,不知我二人同伴现下如何,我等心中记挂,不若先见见他们,再陪前辈叙旧?”
盈野摆摆手,“不瞒小友,那化瘴阵名为‘积尸化瘴阵’,瘴毒凶猛,我已将你二人同伴移置后山中治疗,此刻不便打搅,不消两个时辰他们便能醒来,倒是小友你,也算是我故人之后,稍后与你细说。”
付嵩心下暗道,今日事端太过机缘巧合,黎山派渊源暂且不说,这盈野怕是跟师傅之间也有瓜葛,他按下心思,静待下文。
“江研,我且问你,在黎山派内,谋的名声是不是欺师灭祖,滥杀无辜,觊觎美色之徒?”盈野语气淡淡,可问出的问题却是诛心。
江研小心斟酌,莫看这相柳化作人形时落魄,他毕竟是一只凶名赫赫的上古异种,以嗜血杀戮之名震慑千古,若他当场翻脸,二人莫说救人,怕是自己都要陷在这里。
“盈野前辈言重了,晚辈是师尊亲传弟子,才对往事略知一二,门派内新进子弟都不知道这段秘辛。”江研心思急转,娓娓道来:“师尊常说,她一生只求天道修行,不问世俗之情,对盈野前辈师尊一直心怀愧疚,当日也是凭借娥皇秘术才侥幸胜得前辈,盈野前辈若是未离山门,黎山派上下最有可能得道飞升的便是前辈您了!”
“呵呵呵,心怀愧疚,得道飞升?”盈野眼帘低垂,看不清他面目,两人心中一紧,怕是刺到了这巨妖的痛处!
良久,他才抬起头来,不见有什么狠厉神态,又将杯中酒饮尽。
“我自生出神智便被上任娥皇带回黎山修行,不久后他又收了祝判为弟子,”盈野眉宇间尽是对往事的哀思,丝毫不见被触怒的意思,“祝判修行天赋过人,容貌也是艳丽无双,我师兄妹二人常常在揽月峰的瀑布旁相互切磋印证,天长日久,我一番心思竟是全全投在她的身上,连修行都不重要了,反正我族天生灵种,不用刻意修行,法力也会随着年月增长,只要不夭折,总会成长为天地之间的巨擘。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祝判是天生的修行料子,我百般向她示好,她始终都是好言回绝于我,一心向道。如今回想起来,我千年寿命已过,最开心快活的日子竟还是与她同在黎山修行的时光。”盈野回首望向画中的女子,目光恍若穿梭千年,又回到黎山门内奔涌的瀑布旁,与那素衣长剑的女子讨论修行的心得。
江研见得盈野如此做派,心下也疑惑起来,这青衣长衫的巨妖藏身在这落日峰的山洞里也不知多少年月,难道他真的对师尊一往情深,每日只是对着师尊的画像追忆,想到他竟是被心上人亲手斩下六首,江研也心有戚戚,暗道若是换了自己,只怕也会寻一避世之处幽居,默默忍受撕心的伤痛。世间女子无论人族妖族,总归会被情之一字感动,何况这初出山门的狐妖。付嵩见状,悄悄在桌下捏了捏江研的玉手,本是提示她保持警惕,可江研竟是小脸微红,神情扭捏。付嵩无奈,只好松开了手,幸亏盈野始终看着画卷,没有注意到江研的异状。他声音沙哑,继续说道:“百年时光在修行人眼中如梭飞逝,哪怕祝判对我无心,只要能陪在她身边,日日看着她舞剑的身影我也是满足的,即便是师傅将娥皇宝座传与祝判又有什么关系,我相柳一族共工之臣,黎山派虽传承自无当圣母,在我眼里又算得了什么!”盈野不知道想到些什么,眼中突然闪过戾色。
“可那个老糊涂的东西竟要把我逐出山门!”盈野声震如雷,滚动在空旷的山洞里,洞顶的裂隙里扑扑簌簌的石子灰尘应声落下!盈野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也不见什么动作,空中竟然凝出一张薄薄的水膜,将灰尘石子悉数挡住,这一手露出来,水系巨妖的风采也能管中窥豹!
“两位小友稍安勿躁,在下只是心中不平罢了,如今往事如云烟,师尊坐化而去,祝判想必依旧还是那般清心求道的模样。江研,黎山教义讲求避世潜修,不染杀戮,不沾因果。我问你,黎山门下无数妖族修士,可能真的做到么?”
江研稍作思考,“妖族修士本就有些桀骜本性,在黎山门规的约束下大多数都能克制自己,专心于修炼一途……偶尔,也会有些同门触犯门规,都会受到严厉处罚。但是前辈,你在黎山派从师多年,理应知道黎山教义只是规范门下子弟不妄染杀戮,须知物竞天择,身为修士上与天斗,并不像西方教那样完全禁止杀生。黎山数千年传承,与其他门派生出龃龉,比斗伤亡也时常有之。”
“你错了,不,应该说师傅错了,黎山错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辈既然生为修士便是要与天地挣那一线长生之机,一切可以提升修为之事皆可为之,弱肉强食,物竞天择本就是天道。黎山如此做派,妄想靠清修就修出个长生,岂不是笑话!那无当圣母避出封神一战,只可谓之识得时务,以她的道,若是投入当日劫数,只会落得个封神榜上有名的下场!就算逃了又如何,还不是风中坐化,可曾飞升成圣?”
见盈野竟然对开山祖师不敬,江研颇感心中无奈,这盈野的道理在黎山派从未听过,机灵聪慧如她一时却又无法反驳,只好默默静坐。
“师傅将娥皇宝座传与祝判也就罢了,偏偏说抚养栽培我数百年,也难驯化我心中野性。什么大劫将至,我若留在山门必将覆灭黎山传承。笑话,我堂堂相繇,天生有道,我族的道本就是在杀戮和毁灭中寻那长生,黎山束缚我数百年也就罢了,娥皇宝座也就罢了,甚至不得长生也都罢了,可他竟然要将我赶出山门,从此山高路远,我与师妹再难有相见的机会。我如何肯依,甚至苦苦哀求!相繇一族何等高贵,便是兴风作浪被大能斩杀也不会皱一下眉,我不要脸皮的哀求于他,他竟然都不应我。我那时只想着这老不死的东西要生生将我从师妹身边赶走,怒不可遏,愤然出手将他打伤。他那时已是风中残烛,本就离坐化不远,再被我含恨出手打中要害,眼见就活不了了。我倏然惊醒,师妹素来尊重师傅,我犯下此等恶行,师妹怎会原谅我,后悔之下,我仓皇逃离山门,不久后便收到了师傅坐化的消息。我害怕师妹恼我,又想寻她向她当面解释,当真是痛苦煎熬。最终我还是决定回山去找他,黎山传承非同小可,门内高手长老深不可测,若是被发现行踪,我便是化出原形使出浑身解数也难逃陨落,顶多拉几个垫背的。那日夜里,我施了个隐藏身形的幻术潜回黎山,大大小小的各种阵法机关哪里能拦得住我,没废什么力气我便回到揽月峰,师妹果真一席白衣,静坐于瀑布旁。高山落水带起的风卷动着她的衣袍,月光照着她的背影那么孤寂,我一时间真心为错手杀了师傅而感到懊悔。‘你来了。’师妹没有转身,她已然知道我回来了,我的幻术了得,门派上下无一人发现,却避不开她的感知,我知道她修业又有精进。见她居然都不愿意回头看我一眼,我心如刀绞,急忙向她解释,语无伦次的说了无数的话,可师妹就那样轻轻坐着,不打断我也不反驳。最后只轻轻说了一句,‘弑师之仇已经种下,师兄你纵有千万个理由又能如何?’我心中大骇,生怕她要调集门派之力绞杀于我,然而她却说:‘你竟敢回山向我解释,我们便还有师兄妹的情义,今日你且去吧,五百年同门之情今夜便一刀两断。明日北海之滨,你我定下生死之战,我会亲手为师傅报仇,如你败了只能说技不如人罪有应得,若你胜了,我这身子和这黎山派你都取了去又如何!’师妹从前虽然拒绝我情义,却也是存着同门情分,如同兄妹。可那夜她言语冰冷如刀,字字句句割在我心头,我自知难以挽回。只好应下,只求明日比斗能胜过师妹,再从长计议,慢慢劝她回心转意。比斗之日我全力以赴,只求能胜得师妹一手,只将北海打得天翻地覆,浊浪滔天,我两化出原型哪怕不施法相天地的神通,也是煌煌水灵巨兽,拼到最后竟然只能以力相搏,方圆十里的海面都被我两的血水染红。最后师妹突然化出人形,取出无当圣母剑,以娥皇秘术‘破雷天剑’一剑斩去我六首,我大败吃痛,仓皇逃走,想来师妹也是无力再追,让我逃得生天。”
无论盈野所言是否属实,那一场惊天动地的惨烈搏杀也让付嵩二人心神往之,祝判和盈野都是千年传承的黎山派的卓越弟子,同为上古异种的水灵巨兽,于水属灵气最为丰沛的北海上生死搏杀,直到最后一刻才分出胜负,该是何等恢弘壮烈!
“盈野前辈,我师尊那一战也身受重伤,穷尽百年光阴才恢复过来,往事已逝,想必师傅心里也不会再记恨于你了。”江研毕竟是聪慧的狐族修士,眼下先帮师门把话说圆,将来的事将来再做分晓,“那前辈您后来是怎么到这西皇山落日峰下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