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氏大厦,董事长办公室位于顶楼,访客极少,一片安静。
西装革履的夏吉,拿着厚厚一沓报告,在踏上顶楼安静的走廊时,忍不住对着锃光瓦亮的窗户,又整了整领带。
他是常氏集团总部内一位经理的助理,今天经理临时出差,吩咐由他代为向董事长汇报工作。
对此,夏吉十分紧张,生怕辜负了经理对自己的期待。
有人说董事长是个工作狂人,日理万机,实乃商业精英;又有人说董事长游手好闲,诸事不管,对公司一窍不通。
夏吉就要见到传说中的天才董事长常夏了,他忍不住想,这位董事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会用什么态度对他呢?会嫌弃他的汇报不够高级吗?又或者,听得懂他的汇报吗?
怀着不安的心情,夏吉在约定的时间即将到来时,微微加快脚步,走向常氏集团董事长办公室。
“咚咚咚。”夏吉敲门。
门应声而开,露出闵助理温和脸孔。
“夏吉是吧?”闵助理低声确认。
夏吉忍不住也放低了声音:“是我,我替经理汇报工作。”
“你稍微等一下吧。过会再来或者就在这儿等一会。”闵助理指着外头的沙发,以及沙发旁边配套的小冰箱,“坐,喝点什么自己拿。”
“好的。”夏吉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等待。
隔着玻璃门的百叶窗,他隐隐约约看见一个少年正在办公桌后,伏案疾书,看起来确实工作繁忙。
夏吉感觉有些奇怪,刚才闵助理开门时,他明明看见少年翘着二郎腿,对着电脑一脸嫌弃的样子……
到底哪一面才是董事长的真实性情呢?
夏吉迷惑了。
他等了十分钟,不见常夏抬头,便不敢打扰董事长工作,和姗姗来迟的秘书小姐打过招呼,离开了顶楼。
秘书小姐嘀咕:“董事长事务繁忙?怎么可能?”她望向百叶窗,少年明明就翘着二郎腿,一脸嫌弃地看视频嘛!
能让常夏一脸嫌弃的视频对象只有一个:损友钱三。
常夏十分懒得和钱三扯闲篇,但他也清楚,有些事只有钱三才能给他线索。
“……听说你雇了侦探,侦探没有哥哥我厉害吧哈哈哈。”钱三依然嬉皮笑脸,“时薪怎么算?还是按项目收费?要不你就陪聊抵款怎样?”
常夏无奈地看着钱三表演,等钱三的表演欲过去,才说:“我三姑的紫魅公司,你有印象?”
钱三很快给出反应:“最近网暴推手?”
一句话已经足够令常夏警惕:“你知道多少?”
钱三笑嘻嘻:“想知道?求我……”声音忽然中断,眼神忽然迷离。
常夏扭头,看见百叶窗后,秘书小姐正婷婷走过,西装加高跟鞋,禁欲中带着女人味。
常夏:“你什么时候口味换了?”
钱三:“常吃一道菜早晚会腻么。”
常夏:“给你介绍?”
钱三犹豫片刻,坚定拒绝:“面对面介绍哪有惊鸿一瞥惊艳,还是让她成为我美丽的回忆更好……算了,你年纪还小,不懂这些。”
他惆怅了一会儿,又和常夏斗了几句嘴,才终于说到了正题:“哎呀我说,你对你三姑可真够仁至义尽了,实在不行就放生她吧……”
钱三确实能耐,把常世淑之前接触的人找出来,收了多少钱也找出来。业务部门的业务内容改了,但原因谁也不清楚,工作人员拿钱办事就干了。他也觉得奇怪,做电视剧、做娱乐新闻的统统去搞舆论说八卦,水军下场研究删 帖带节奏搞网暴……
这个社会是怎么回事?常夏一边听钱三喋喋不休,一边出神。他起初是因为常世淑和这次网暴事情牵扯过深才请钱三帮忙查一下,谁知竟然是原本无关的人员,毫无原因地掺和到浑水里,这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泯灭?
不,都不是。
是人们被时代洪流无差别对待,是整个社会的蜕行。谁都不是局外人,谁都无法侥幸生还。
想到前不久的街头堵车经历,常夏微微眨了眨眼。
每个人顾着自己,却不知道自己就是社会的一部分,还是扰乱社会的一部分。
现在没人挺身而出力挽狂澜,这个社会就真完蛋了。
他必须做点什么。
常夏站起来,在钱三“用完就扔”的抱怨声中关上视频通话,翻了翻自己的日程表,告诉闵助理,紧急召开内部会议,现在,马上。
常氏大厦顶楼,会议室的门紧紧关着,门前挂上了“正在开会”的字样。
会议室内部,正前方放着ppt,并列的位置摆了一块白板。
椭圆形长桌上,四五高层团团而坐,有人倚着靠背,紧盯前方白板,有人托腮沉思,看着手里报告,均是一片认真之状。
高层身边的助理或秘书,一个个正襟危坐,埋头记录。
夏吉边往白板上写数据边做汇报,心里战战兢兢,不明白为什么董事长叫那么多高层一起看他做常规报告,这是对他们部门有什么不满吗?还是因为他刚走开而感到被冒犯了,故意用这个法子报复他?
常夏不管夏吉的胡思乱想,他冷眼旁观常氏高层们。常世淑等大佬一个个听得十分认真,没人提出异议——明明夏吉说的和他们业务范围不相关,但一个提出异议的都没有。
“心思根本没在正事上。”常夏只这么一试,就看出了高层们表面严阵以待,实则漫不经心又漫无目的的现状,彻底失望。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二叔常世华身上。
常世华虽然也是托腮沉思的一员,但脸上偶尔会流露出怀疑的表情,好像发现了什么,又不敢确定。
常夏决定以常世华为突破口。
在散会后,常夏随便说了个理由,单独留下常世华:“二叔,有个东西请您看一下。”
他打开了自己的笔记本,给常世华播放了一段录屏。
那是由钱三提供的证据,证明常世淑未经集团同意,暗中在别的公司运作项目。
为了防止常世华多心怀疑,常夏还为他准备了一个小小的噩梦道具,以增强证据
的说服力。
他要让常世华“自主”得出“常世淑所作所为一定会危害常家利益”这个结论。
在证据和道具的双重作用下,常世华盯着屏幕沉思起来。
片刻后他望向常夏,声音很镇定,但紧张的目光暴露了他不平静的内心:“好侄儿,这件事,二叔记下了。咱们这就找她说道说道。”
常夏知道,自己的目的达成。意外的是,还从常世华那里收到一份人情。
常夏微微翘了翘嘴角,跟常世华乘上电梯,按下了通往常世淑办公室的楼层。
“咚咚咚咚咚。”
常世淑办公室外,厚重的木门被急促敲打。
在秘书拨通内线电话后,常世淑才开了门。
在开门前,她显然做好了表情管理,露出商业假笑:“又有什么事找我,侄……二哥?”
门口站着的人,不仅仅有常夏,还有常夏的二叔常世华。
常世华打了声招呼,和常世淑随便聊了些家常后,话锋一转起了公司最近情况。
常世淑自信满满,表示一切都很好。
“一切?”常世华若有所思,“正好要盘点,你那个公司流水给我看看?”常世华游刃有余地微笑,笑容看起来比常世淑真诚多了。
他顶着“公事”的名义,查起常世淑的流水,和公司账务对照。
常夏见常世华从容不迫,有条不紊,便在一旁默默看着,暗自感慨不愧是二叔,自己可算找对帮手了。
看过证据的常世华有备而来,很快指着一处条目说:“总公司没有这笔账,你又干了什么,为什么不报备?”
常世淑先是一愣,看清楚了才笑道:“这种小事情,我好歹也是总裁,自有决策权吧。不过既然二哥这么说,我下回注意,一定注意。”
“是吗?难道不是你想另立门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背地里干了什么。”常世华意有所指地说,“要我给你降降热搜吗?”
“热搜”二字是常世淑最近的痛点,原本常世华只是试探,常世淑却以为对方全都知道了,赶紧给自己遮掩:“唉,我也是为了菲菲,为了常家,实在没办法才去删 帖带节奏啊。家丑不可外扬,我最多就是心急了点,可这还不是为了大家好!没想到现在失控了,连累到你们……”
“什么?失控?”常世华和常夏对看一眼,从眼神里看到了震惊。竟然已经发展到失控了?到底有多少人掺和进来啊……
常夏眉头皱得都快要夹死苍蝇了。
他早就想到,所有人都是雪崩前落下的那一片小小的、无辜的雪花。但就是那一片片无辜的雪花,渐渐堆积出庞然大物,毁天灭地。
作为雪花的常世淑非但不自知,还在为雪景兴奋欢呼,殊不知她可能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猪队友啊……常夏深呼吸,常世淑是他的亲人,他没得选。
唯有想尽一切办法,平息事件为要。
再耽搁下去,无论是常氏还是整个社会,都将被迫迎接一场史无前例的暴乱。
常世淑看着常世华震惊的表情,才明白自己刚刚说漏嘴。
在常世华的压制下,她没法继续遮掩,只好老实承认。
常世华沉默片刻,皱眉:“现在网上情况怎么样了?”
与此同时。
邓雪珥和朋友正呆在图书馆的阅览室里,吸着奶茶查资料。。
图书馆不是公立的,也不是学校的,而是常氏山庄内部私有的一个小型图书馆。
常夏邀请各高层带家属入住山庄,同时开放了公共区域和公共设施,其中就包括这个私人图书馆。
图书室里有不少埋头读书的少男少女,看桌面上的书,能分辨出他们是高中生或大学生,也有几个看起来已经工作的人士。
管理员不时在书架间走动,摆放图书。
有人在学习,堆起书山题库,铺开草稿纸写写算算;有的带着小巧笔记本,敲敲打打输入中英文资料;也有蒙头大睡的、自拍发朋友圈然后手机聊天的……总体来说,气氛还算平静。
图书室靠墙的一溜是电子阅览区,邓雪珥和她的朋友谢怜各自开了一台电脑。
邓雪珥正在全神贯注记录一家工商数据档案,忽然谢怜碰碰她手肘:“你看。”
邓雪珥往谢怜电脑屏幕上一瞥,那正是新良微博的页面,此时鼠标停留在一条热搜上。
#补开发票常氏#
热搜第一。
邓雪珥一愣,她和常夏关系好,对常氏上热搜很敏感。
谢怜小声说:“好像是常氏惹了众怒,大伙儿找常氏旗下所有公司,要求补开发票,表示抵制。”
顿一顿,补充:“我看他们把好几年前买的东西都拿出来要求开票,说不开票就去投诉。还说一定要纸质发票,邮寄到海外去,让常氏多花几百块钱邮费……”
谢怜说着,邓雪珥听着,手底下已经登录自己微博,打算看个仔细。
但是就在邓雪珥花了不到一分钟时间登录之后,再一看,热搜第一竟然换了。
敏锐的邓雪珥立即明白过来,常氏出大事了。
要知道,热搜是能买到、也能撤销的,不同位置价格不同。位置越高自然越贵。
但有一点,通常热搜第一位是有钱也买不到的,而想要撤,那得花好大一笔钱。
上了热搜第一又被迅速撤销,可见常氏真的有了麻烦。
她通过关键词搜索,先是拼凑出“常氏洗白网暴事件反被扒,怒而删 帖”的前因,随后看到了一条条充满戾气的评论,叫嚣着一定要让常氏破产。
邓雪珥皱紧了眉,很不赞成。
舆论可以起到监督作用,但是这么多暴戾的舆论,是想让常氏死。
常氏是个庞然大物,突然出现这么多负面 消息,毫无疑问会引起政府相关部门的注意,被约谈是肯定的,股价大跌也是肯定的。如果这个时候常氏的对手落井下石,常氏面临的危机可就太严重了,一旦破产,常氏十几万的无辜员工又何去何从?
不行,她得劝网友冷静。
邓雪珥飞快在评论下面留言,但她的留言很快被淹没
在网友们的谩骂声中,更有不少人说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怎么可以这样!”邓雪珥忍不住生气,声音大了点,引起旁边来往路人的注意。
他们瞥见屏幕内容,有些好奇心重的人,便在手机上搜索起来,眼神渐渐微妙,神色渐渐不平。
从吃瓜到下场,用不了五分钟。
一时间,阅览室里听不见翻书声,而手机屏幕全都亮了起来。
邓雪珥不气馁:“好,那我换个方法,讲道理说服你们。”
她迅速打开几个社交软件,查了查消息的发布时间和发布源,截图,记录数据,再用大数据建模,比对。
随后发了一条带图片证据的微博:“在一两个小时之内,这事突然刷满了微博、逗瓣、薇信、X论坛、A领域,这是一场针对常氏的阴谋,大家不要上当,被有心人当枪使!”
点击发送。
邓雪珥松口气,扭头,发现谢怜用古怪的眼光看自己:“我怎么了?”
谢怜指指屏幕:“你就这么为常氏说话?”
“这不明摆着么,明明就是有人带节奏,我没说错什么吧。”
“现在不会有人听你的。”谢怜叹气,“网友只能看到他们想看到的,你这样很危险。”
“为什么啊?”
不用谢怜回答,邓雪珥微博下方的评论已经说出了原因——充满了攻击性和辱骂,以及各种恶意猜测。
有人说她才是营销号带节奏,有人说她收了常氏的钱给常氏洗白,有人骂她是帮凶,甚至有人已经举报了她。
邓雪珥:“!”
明明她只是发了条合理推测真相的评论,却被网友喷得体无完肤,小姑娘心情极其低落。
被网友骂,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她同情菲菲的遭遇,仗义执言,结果网友说她圣母婊,说她绿茶,说她站着说话不腰疼,人肉她、网暴她。
但是她这一次依然仗义执言。
她再一次受到了攻击。
“好啦,别看了。”谢怜劝,“你啊,就是太圣母了。”
邓雪珥推开键盘,整个人趴在电脑桌上,呆呆看着屏幕因长时间没动静而转成屏保。
过了一阵,她才闷闷地道:“善良是一种美德,也是人人应有的东西,虽然人们会被短暂的愤怒蒙蔽双眼,但社会总应该是光明友善的。”
“但是你保护不了自己啊,怎么还能管其他人?”谢怜问。
“黑暗中,总要有人引领光明。虽然别人一时不理解,将来他们会懂的。”邓雪珥回答,“我想做那个举火把的人,如果做不成,我愿意做那支火把!”邓雪珥大声说。
许是凑巧,邓雪珥在说这话时,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她身上,小姑娘仿佛被镀了一层金。
匆匆赶来的常夏看到这景象,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常夏刚才在常世淑办公室里,打开社交软件,打算让常世华也看看常世淑愚蠢删 帖导致的后果。
然而他在满目硝烟中,看到了独树一帜、合情合理的讨论。
常夏鼠标点进微博主页看了看,发现是个有几万粉丝的小名人。
从主页的只言片语里,他又发现这竟然是个熟人。
——邓雪珥。
但是此时邓雪珥的微博下,也充满乌烟瘴气的回复。
常夏皱眉,小姑娘上次真人吵架就吵不赢委屈得要命,现在这么多骂她的,她可怎么是好?
还好,邓雪珥的微博附有定位。
于是常夏任由他的二叔和三姑继续掰扯,自己飞快赶回常氏山庄。
一进图书室,就看到阳光洒在小姑娘身上,也听到邓雪珥的坚定信念。
常夏暗中点头,他也是这么想的。
他应该守护善良,守护美好的一切远离硝烟。
哪怕周围人不解,甚至反目成仇。
虽千万人,吾往矣。
常夏心中被温暖盛满,正要过去搭话,邓雪珥已经匆匆跑出图书室。
椅子在地上划出好大的噪音,图书馆里的人纷纷看向她,眼神充满不满。
图书室尽头的房间是个半开放式的茶水角,摆了几台冷热饮机,提供各种饮料。
茶水角也摆了几张小圆桌,几个懒人沙发,铺着地毯,还有秋千式座椅,看起来十分有趣。
三三两两的少男少女在茶水角喁喁细语着,气氛很是和谐。
邓雪珥大步走了过去,一直走到热饮机前,拿个杯子放在饮料口下面,按住奶茶按钮,等奶茶。
谁知机器咔咔作响,滴答滴答掉了几点水花,没动静了。
“连你也欺负我!”邓雪珥泄愤似的,连连按动按钮,见没效果,忍不住举起拳头去敲机器——她的手被常夏接住了。
常夏从另一台完好的机器下方取出热腾腾的奶茶,递给邓雪珥。
邓雪珥呆呆地没反应过来。直到常夏用奶茶壁碰碰她脸颊,她才回神:“常董?”
她一见常夏就想起了常氏,继而想起那些铺天盖地阴阳怪气的回复,忍不住把头扭向另一边。
“常氏让你失望了?”常夏轻声问她。
“哼!”邓雪珥扭头,“很!失!望!常董你都不管管,看看现在常氏在网上被黑成了什么你不是天才董事长吗,为什么不拿出点本事呢?为什么不拿事实砸他们一脸?为什么不阻止网络人肉?为什么……”
她突然转回身,双手抓着常夏两臂,用力来回摇晃:“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啊啊啊?”
说着,一头扎进常夏怀里,哭了出来。
常夏任邓雪珥哭了一阵,才掏出手帕,仔仔细细地,把姑娘哭成花猫的脸擦干净。
“是我不对。”常夏一边擦,一边柔声安慰,“我保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邓雪珥拿开手帕,主动和常夏拉开一段距离,定定注视常夏,仿佛在审视常夏话语的真实性。
常夏主动缩短了两人距离,也认真地注视着她,重复:“相信我,善良不会缺席,你不会失望的。”
邓雪珥坚定地点了一下头:“常董,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