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夏和瘦弱青年所在的秋千正好停在骷髅之上。
无事发生。青年忍不住松了口气。
谁知下一刻,圆盘一闪消失,就在他们一排秋千下,露出黑漆漆的深渊。
秋千底部自动脱落,两人掉下秋千。
“啊啊啊啊——”瘦弱青年一只手抓住了秋千扶手,大叫救命。
常夏也抓着秋千扶手,冷眼看着其他安全着陆的人缓缓离开。
“……陷阱么?”他再一次思考起来。
“求求你,帮帮我们……”青年一眼看到智囊和MBA走向自己,急忙哀求,向对方伸出手去。
智囊给了一个冰冷眼神,随后侧头和MBA说话,再也不理会二人。
他俩背影渐渐远去,青年眼中的光芒越来越暗。
终于,他垂下手臂,也垂下了头:“或许我早就该死了……”抓着秋千的手猛地松开。
常夏目光闪动,最后看一眼智囊背影,毫不犹豫地也跳了下去。
他在半空之中心有所感,闭上了双眼,深呼吸,调整了姿势——
“咣当——”
两人身体一轻,坠入软绵绵的黑暗空间。
这片黑暗有些寒冷。
寒冷的空气有如实质,四面八方包裹着他,柔和却又给他的行动间带来一些压力。但每当常夏伸手触碰,那空气就顽皮地躲开。
就像是陷入了水里……不……就像是陷入了水蛇堆里……空间看起来是宽敞的,似乎哪里都能去,但常夏知道,这一切空间是狭窄的,有限制的。
他看向自己脚下。
“……我真傻,真的,反正都会死,我挣扎个什么劲呢。就让我安安静静死这儿吧……”瘦弱青年虽然脱险,却已经崩溃了,躺在地上喃喃自语。
常夏仿佛能看见阴暗滑腻的水蛇一点点爬上瘦弱青年的胸膛,挤压他的胸腔,而瘦弱青年却还恍若未觉。
……有点不想管他。
“放弃吧,没用的,没有希望……”青年还在碎碎念。随着他的话音,周围的环境似乎还在悄悄的发生变化,越发黑暗,越发浓重。
常夏凝神看向青年,青年身上似乎飘出了黑色线头,向一面墙壁缓缓飘去。
是这个!
常夏的神经一跳。
“走吧。”他突然开口,俯身抓住青年的肩膀,一把拎了起来:“坚守本心就不会迷失。”
他脚步匆匆,赶向那面墙,伸手一抓,手掌连同小臂竟然没入其中。
这边果然有点东西。
地面上的各种闯关不过是掩饰,真正的噩梦本体隐藏在地下某个地方。
现在他大概知道那个地方在哪里了。
常夏迈步走进墙内,走向更加黑暗之处。
他身后的青年嘴唇嗫嚅着,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在常夏踏入更加黑暗区域的瞬间,大地再次震动起来。一排排树木组成了阴沉沉的森林迷宫,他就站在岔路口。
“这条路,就要通向真实的核心区了。”
迷宫里必定也有炸弹。
水管工可能因为喊出关键词而爆炸,他们可能因为坐错秋千位置而爆炸,总之危险无处不在,提示约等于无,除了硬闯没有别的办法。
常夏看看树木,虽然颜色诡异,但仔细辨认,却是特别高大的茶树,心道铁证无疑,必然是钱三的锅。
他伸手想去摘一片茶叶,谁知刚刚靠近树木,心头升起紧张感,迅速往旁边一跳,躲开了藏在树叶中的炸弹。
当炸弹的硝烟散开,常夏发现树木有了变化。
树上忽然冒出许多兵乓球大小的人脑袋,每个人都长着一张鸟嘴。
他们齐刷刷扭头看着常夏,一边吃瓜,一边叽叽喳喳示意他往自己所在的路口走,热情得好像红灯区招揽恩客的姑娘们。
并且因为拉客而彼此看不顺眼,大骂对方,还“噗噗噗”地往对方脸上吐瓜子,弄得硝烟四起一地狼藉。
——这都什么跟什么。
常夏一边吐槽着,一边看向左右两条岔路。左边岔路深处一片黑暗,有着歌舞升平的影像,右边岔路深处一片混沌,有着遗世独立的幻景。两边不断被S状的波型纹,左右景象时而交叉,时而对调。
他的眼前缭乱一片,而他面色平静,淡淡的看着眼前的乱象。这是噩梦制造出来误导玩家的烟雾弹,他心里知道,这对他没有影响。
无论选择左边还是右边,都没有意义,只不过是鸟嘴人的一厢情愿。
他们急切地指路,无非是想要得到常夏的认同。但他们双方指出的路,表面虽有不同,但本质是一模一样的。
看不到本质的鸟嘴人还在攻讦对方,常夏已经无所谓地迈出一步。
然而他顿生警兆,匆忙后跳,避开一枚土里的炸弹。
原来,“认清本质”,也会触发炸弹。
爆炸后,常夏觉得周围一下子变得压抑,压抑中听见微弱的哭叫。
他走到炸弹爆炸的陷坑里,看见一个哇哇大哭的小孩儿。
没有鸟嘴,所以哪个鸟嘴人也不关心他。
“……行吧。”常夏没怎么犹豫,拉起小孩,背在背上。
小孩必然也是个妖鬼,但显然不是来攻击他的。这是变异,还是核心区域的特征?或者是特殊物品?先观察观察。
总之,走一步看一步吧。
小孩儿先前还有些害怕,但没过多久,体会到温暖和安全,便伏在常夏背上笑了起来。
“咯咯,咯咯咯……吧唧!”他亲了常夏一口。
常夏就当是清风拂面,懒得回应,只迈步前行。
走着走着,茶树不知何时被两排衣着迥异的人所代替,他们指着路上的常夏和小孩儿,议论纷纷,有的语重心长,有的苦口婆心,有的微言大义,有的孜孜不倦,或鼓励,或告诫,让常夏做好事要有始有终,把小孩带出迷宫。
好的,戏肉来了。这后面恐怕还会藏点什么陷阱。
声浪一波接一波冲击着常夏耳膜。
不知怎么的,背上的小孩像海绵一样吸收了声浪,越来越重,越来越粘稠。
常夏额头上冒出汗水,脚下路面也愈发崎岖了。
但人们的声音源源不绝,欢声笑语不断。人人都是正义使者,道德绑架只要动一动嘴皮子就行,谁管做好事的人能不能承受,谁管真正办事的人死活。他们要的是流量,要的是万众瞩目。
这可真是道德绑架,常夏嗤笑一声。忽然心中警兆突生,他只来得及狼狈地往地上一滚。
炸弹爆开。
这回是这个啊,“道德绑架”。
但常夏还是被沉重的小孩连累了。
这一次他稍微慢了一点点,并没有完全躲开。气浪掀他了一个跟头,背上小孩哇哇大哭,捏起小拳头打他,嘴里骂骂咧咧,说是常夏既然救了他,就要一辈子保护他。
行吧,和妖鬼讲什么道理,常夏并不打算理会小孩。我都知道这噩梦是要道德绑架我了,我还趟这陷阱?
他准备将小孩放在地上,但刚刚松开手站起身,他心脏便疯狂地鼓噪起来。常夏一时不防,差点没站稳。
怎么回事!
常夏一手安抚地揪住胸膛,一边半蹲下来,重新握住了这孩子的手。心脏的鼓噪慢慢减弱,转为了强烈的冲动。他皱起眉。
好像身体里有什么能量在激烈地翻涌着,要求他陪着这个孩子,将任务继续下去。
他甚至都觉得有点好笑。
“你是什么东西?”他低声问自己:“你是我吗?”
心口的能量仍然在翻涌着,令他的血都微微热了起来,耳朵有些发红。它没有对他的问话有任何反应。
好吧……常夏无奈地抓起这小孩的手,把他一把抱了起来,扛在肩上,自嘲地想:这可真不像我。
他四处张望,见远处的地面上奇迹般地长出了一栋房子,便扛着小孩往房子里跑去。
谁知手上一疼,小孩狠狠咬他一口,怨恨地跳下地跑远。
——砰!
?
哦豁。
看着面前像礼花一样爆成碎片的小孩,常夏缓缓放下手。刚刚太快了,他都没来得及反应。
“挺大一礼花啊,我能爆出个什么奖吗?”常夏笑着说。
两旁的鸟嘴人纷纷将砖头砍向他,骂他是个见死不救的冷血禽兽,诅咒他不得好死,全家下十八层地狱,并用各种生殖器官问候他的亲属。
“见死不救!”“残忍!”“虚伪!”“恶心!”
常夏淡然站在原地,不时点头,就像是很赞同鸟嘴人的唾骂。
那骂声逐渐成型,化作水蛇般的黑影,交织成一片大网,缓缓从四周向他身周凝聚。
常夏低着头,黑影悄然笼罩了他,看不清表情。
……做了好事非但没有好报,还被各种挑剔,这就是看客的劣根性,他们用十八般手段打击你,直到你无法翻身,他们便得意洋洋地用你的血去书写仁义道德。
——人渣,而不自知。
这就是这个时代,去帮助他人的好心人的下场。
常夏的心口有一股火激烈地跳动着,好像体内的那股能量在愤怒,在忍耐,在拽着他冷静,又在困住他不要去行动。这能量很陌生,但又似乎是他的一部分,莫非是他的良心?但这强烈得他甚至有点难受了。常夏微微摇头,忍不住对着自己说:“这就是你想让我看的东西吗?”
他露出一个有点无奈的表情,就像是看见闵助理给他送了一杯奶茶,里面放了他最不爱吃的榴莲,那种忍不住耸起鼻子撇下眼睛的,惨不忍睹的表情。
“伙计,这有什么好看的?”
唉,但你让我看,就继续看吧……
鸟嘴人渣的恶意逐渐凝聚成实质,召唤出世界最深沉的恶意。
常夏脚下,水蛇的黑影渐渐成型。
猛然间,实地化为虚无。
常夏的身影一闪即逝,他落入了陷阱之中。
声音依然如海潮一波波袭来,回音阵阵,水蛇织成的网从上方缓缓将陷阱填满。
忽然低低的笑声响起,虽然轻微,但每个人都听见了,他们紧张地注视着陷阱。
黑漆漆的陷阱口上,五根白皙手指死死扣住了边缘,紧接着是另外五根。
少年半个身子探出了陷阱,加了一把力,从黑暗陷阱里跳出,脚踏实地,拍了拍手,环视四周,笑了。
“好了,你不要说了。”
他拍了拍灼烧的心口,神情却非常冷静。
“我已经知道了……我知道了。”
我会去救那些被人渣祸害了的好人的。
好歹是自己给自己下的任务呢,这回麻烦点就麻烦点吧,而且,给这些人渣一点教训也不坏。
常夏心里闪过一丝明悟。
下一秒,在轰隆隆的响声里,树木一棵接一棵地倒了下去。
迷宫消失了,道路平坦,大地光明重现。
常夏微微一怔。
刚才宛如翻江倒海一般的能量突然安静下来了。他摸摸自己的心口,似乎没什么事了。
刚才那股能量,是为了带自己出迷宫?
那是什么东西?是我的能力?
我的力量可以与这个噩梦共鸣?
常夏忽然有点看不清自己了,就好像身体里出现了另一个人格。这是被噩梦系统选中后发生了什么特殊觉醒吗?
自己被自己带着躺赢,这感觉还真是奇怪啊……不过常夏觉得自己还没有正式破局,也没完全解谜,还挺遗憾的。
四处看看,远远发现方才的瘦弱青年站在鬼屋门口,冲他招手,惊喜而兴奋。
两人之间,错落地隔着两三个游戏设施,但都没有挡住青年。他完全可以绕开这几个设施,直接走到青年身边去。
青年先前周身萦绕的死气,不知何时悄然消失。
常夏也挥手回应。
但刚刚的经验,令他不急着去与青年汇合。现在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里的一切,肯定不简单,冥冥中,对他来说有特殊的意义。
是什么时机,还是……
他的视线被阻隔了,两人之间,忽然冲进了一伙打起来的人。
穿着盛装的花车游行队,此时正陷入火并之中,鲜血横流,十分惨烈。
常夏一眼认出这些杀红了眼睛的人,都是售票大厅出现过的那些闯关者,只不过现在人数少了一大半。
常夏又看了看,明白了。花车上绑着炸弹,双方都想把对方推到有炸弹的花车上。
虽然还有几个人四处拉架,但无异于杯水车薪。
我走到的这个地方……理论上,应该是核心区域,他们怎么能来到这里,他们不是在上面的游戏设施里经受试炼吗?
除非,他们之间的火并事件,就是噩梦的核心区域为他设下的陷阱!
智囊也被卷进了火并,看起来很是狼狈。智囊焦急而徒劳地喊叫,但人们对他充耳不闻,丝毫不理会他的指挥。
噩梦或许正在上演着一个荒诞剧,主题就是“正义没有用,团结没有用,理智也没有用,闯关者不管怎么挣扎都是徒劳。因为在疯狂的社会气氛里,一切都是牺牲品”。
忽然有个拉架的姑娘,被人群挤着,撞上了花车!
常夏眼睁睁看见炸弹瞬间烧尽引线——砰!砰砰砰!
连锁反应之下,许多花车被炸得粉身碎骨,飘落下来却不见残骸,只有片片雪花。
游乐场被厚厚的白雪覆盖。
爆炸消失的水管工仍然坐在旋转木马上,一圈圈转着,彷如傀儡。
爆炸死去的人们一个个身披厚重的白雪,乘坐娱乐设施,呆呆木木,都像假人。
常夏目光闪动,直觉不妙。
呼吸之间,旋转木马和其他设备一样,中心轴疯狂旋转起来。它越转越快,忽然猛地一震,脱离地面,像打飞出去的陀螺一样,升上半空。
海盗船、过山车、摩天轮……一样样设备飞到了天上,组合成一架怪模怪样的巨大机器,人类的声音从机器各个部位传出,七嘴八舌,喋喋不休。
他们有的高声唱着歌曲,有的咒骂人心不古世道不公,也有的哭哭啼啼自怜自伤。他们仿佛陷入了自身编织的梦境,在梦里嬉笑怒骂,生老病死。
而他们的身体——被机器绑架的身体,此时动弹不得。
面容肉眼可见地憔悴,生命力飞快流逝,转眼间一个个年轻力壮的人变为耄耋老叟。
而炸弹孜孜不倦地射向空中,却因为高度不够,徒劳地爆开。
“害人的是游乐场,不是炸弹。”
看到现在,常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炸弹爆炸的目的,并不是杀了人类,而是要毁灭这些以人类情感为能量的钢铁怪兽。
但是引爆炸弹的办法,是人类不自觉产生的情绪。
情绪和人密不可分,但炸弹无法分开人和机器,于是不得不玉石俱焚。
“可惜了,要换个破局之法,才能保住这些人的命。”常夏喃喃地说。
他心中那团灼热的能量,之前是要告诉他,“去救被人渣们祸害了的好人”。
这个人可还没出现呢。
不管是智囊、闯关者、瘦弱青年、死掉的少女,虽然都曾经是好人,但又都被噩梦卷入,恐怕就是下一个“人渣”。
他得保住这些人,改变这些人的命运。再顺着这些人行动,找到那个“好人”,才能完成他自己给自己的任务。
念头刚刚升起,常夏背上忽然一轻。
他看见了面前浮起小孩子的虚影,张开双手扑向他,拥抱了他。
在虚影和他重合的一霎那,常夏胸中燃起一团金红火焰,令他全身温暖如春。
常夏心中那团能量激烈地跳动起来,像是在快活地拍打着他的胸膛。
忽然,他的心猛地一缩。
因为就在这时他听到一个暗沉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是谁,打扰了老夫的安眠?”
常夏捂住了胸口。
那声音来自噩梦商店。
那声音和在售票大厅听到的回声,一模一样!
常夏手一翻,从噩梦商店取出一块某次杀妖鬼的战利品,那是一枚鸽蛋大小的猫眼石。
通体血红,那条细窄的猫眼活光,却黑黢黢一片,看去便有几分不祥。
此刻,猫眼石上布满黑色裂纹,溢出了危险的气息。
常夏想也不想,将宝石远远丢开,谁知宝石飞到半空便裂成两半,一团扭曲而深沉的黑雾钻了出来。
黑雾只在空中略一停留,便直勾勾冲向常夏,掀起一阵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