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繁荣香火昌盛的大愿寺此时已经人满为患,天空黑的好似永夜,而地面却是一片灯火通明。喇叭和喧哗声嘈杂如集市,一座接一座的帐篷好似八百里联营,偶尔还穿插着一些警车维持秩序,医护人员穿着白大褂来来往往,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充斥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丧失家园的彷徨,只有襁褓里孩子还能在这场灾祸中依旧睡的香甜。
“诶诶诶,小姑娘,这里面不能乱闯的!”警卫伸手拦住了正要往寺庙里闯的温纸鸢,现在大愿寺里面已经变成了简易的“病床房”,伤势较重的病人都能在这里得到一些较好的救治,容不得外人闯入。
但温纸鸢可顾不上这么多,她一个单手侧翻就灵活地从警卫的头顶越了过去,动作之连贯甚至让后者都没反应过来。
“喂......”
警卫刚准备怒斥这个不知轻重缓急的女孩儿,寺里的僧人却认出了她身上信徒的服饰,连忙上前匆忙在警卫耳边低语了几句,这才平息了还未发生的事端。
但在闯入内院的时候她却被拦了下来,她沉声道:“我找陆吾大师。”
此“大师”非彼“大师”,陆吾是大愿寺的主持,按道理来说这个职位有点类似黑道与白道之间的联系人,密修会身在暗处,而大愿寺身在明处,寺里的不少和尚都是真的普通人,然而他们的主持却也是一名真的受福者。
薇星大师就曾对温纸鸢说过,若是遇到自己处理不了的事,也可以去大愿寺寻求帮助,言语之中似乎对那位陆吾大师颇有信赖。
“抱歉,陆吾大师现在不太方便......”小沙弥朝身后望去,眼底有微不可察的忧虑之色浮现:“您还是请回吧。”
但温纸鸢那管这么多,这姑娘向来行事雷厉风行,她一把将小沙弥推了个趔趄,夺门而入,霎时间仿佛有雷雨涌入了内殿,大厅里的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了这位不速之客,包括那位坐在正中间的陆吾大师。
那是一位面容俊朗的中年男子,温和的五官不带一丝烟火气,宽厚的面孔似乎对任何事物都充满耐心和体谅。
但此时他身上原本那件红黄相间的袍子全都被染成了触目惊心猩红色,他苍白的嘴唇犹如挂上了一层白霜,但看向温纸鸢的眸光,依旧像是沁人心脾的春水。
“请您......”温纸鸢竟变得如鲠在喉,后面的话竟怎么也说不出口。
周围正在帮陆吾大师止血的巫医对她怒目而视,其余人的脸色也皆是不善,任谁也能看出此时这位主持的身体状况很糟糕,他的身体此时竟像是破洞的筛子,血止不住地往外流。
然而陆吾大师看着她,抿起嘴角,那笑容里竟包含着鼓励与期待。
从温纸鸢的角度看过去刚好能看到他宽大袍子下的伤势,陆吾大师的身体仿佛在刀板上滚过一遍似的,肌肉翻卷,有的地方甚至可见白骨,那不是单次造成的伤势,很有可能是多次重复伤害叠加在一起导致的......她呆住了,这个男人刚才是冲进了绞肉机里吗?
又或是冲进了铁牙的风暴里。
“再使用受福能力陆吾大师就要死了,你还是去找行者处理吧!”旁边一人冷冷道,温纸鸢眼前恍惚了一下,紧接着便发现自己被关在了门外,她下意识伸出手,但却又强忍着握住了五指,收了回去。
可问题就是她已经找过行者了啊......现在凡是营地里能动用的人手早已全都派出去了,就连像她这样才刚加入不久的信徒也在战场上发挥着自己的热量,可即便如此,前线的人手还是依旧吃紧。
现在是深夜,营地晚间的时间大家都可自由支配的,不少使徒在做完白天的课业和任务后都会选择回家休息,他们很可能还搂着老婆孩子陷入梦乡,对拉颂正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她的指甲嵌入掌心的肉里,沁出鲜血。
自己信誓旦旦地跟那家伙说要给他搬救兵来,可没想到最后一个援军都没找到。一边独自面对百倍数量于自己的敌人一边期待着希望的到来,还有比这更孤独的事了吗?
这种情况哪怕再加上她也没有用,受害者无非是从一个增加到两个,虽然她平时对自己那个所谓的师兄表示的很冷淡,但是心里也一直将其视作自己努力赶超的目标,能被薇星大师收为徒弟,其实也正说明对方的天赋差不到哪儿去。
事实上离离舟也一直是个天才来着,心思单纯,天生的六根清净,学什么法印都快,身体素质上更是棒的没话说,再给他几年的时间,成为行者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真是可笑啊......有些人明明还活着,她还能听到那个人磅礴的心跳,却好像被宣判了死刑。
周围的声音像是风一样远去,杂乱的脚步声、呼救声、器械搬运声,这些似乎都不重要了,闪烁的警灯、救护灯、指挥灯,映照在她的瞳孔里,却好似隔了一层迷雾。
温纸鸢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当时世界也是这般喧嚣,而她却好像被搁在了这场喧嚣之外,耳边大雨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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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出生在尼泊尔一个名为“都塞因”的二线城市,靠近喜马拉雅山脉,放在华夏大概也就相当于一个乡下小镇。她犹记镇子外面原野上盛开的天竺葵,摇曳的火红色好似少女的红妆。
她的眼睛从小就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这种能力在佛教中被称之为“净眼”,被誉为只有天尊才拥有的力量。而万中无一的普通人在出生的时候也会拥有净眼,但他们大多在成年以后,净眼的能力就会逐渐消失。
温纸鸢向来对这些鬼魂幽灵一样的东西见怪不怪,因为这些东西从小就陪她长大,具有的危害顶多也就是让人平地摔跤,路上踩狗屎的程度,而且这些怨灵也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也对她带点敬畏,不敢靠近她半分。
可就在那天夜里,她见到了一个不一样的“鬼魂”,像是一个人站起来的影子,她像往常一样打量着这个头一天来到镇里的陌生鬼魂,没想到那个鬼魂像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转过头看着她,那空洞麻木的眼神居然头一次让她心中感到了莫名的恐惧。
鬼魂脸上裂开了一个不规则的口子,那表情竟像是在笑。
那天刚好是雪顿节,镇子里的人都在围着篝火庆祝,一边吃着酸奶,一边唱着淳朴的民谣跳着舞,可那天上遨游的幽灵们却好似遇上了天敌一般,逃也似的飞出了这座小镇,就连那个在井口坐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冤魂,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小温纸鸢遍体生寒,她开始大喊大叫,但周围的人群像是陷入了诡异的狂欢,她喊的越大声,周围的喧嚣仿佛越响亮,最后竟像是锣鼓喧天的庆典,震得人耳膜生疼,将她的声音彻底淹没。
最诡异的是人们脸上浮现出兴奋的酡红,那围着篝火的舞者竟用火焰点燃了自己的衣服,然后手舞足蹈,观众们立刻拍手叫好。邻居家的那个孩子把头埋在酸奶盆里用鼻孔吸食,像是要将自己活活溺死。
她哭嚎着想要拉着自己的父母离开这里,但是无济于事,一个六岁的孩子又怎么拽的动两个成年人?当时整个广场上清醒的只有她一个人,鬼魂闲庭信步地从每个人的身体中穿过,然后那人就陷入了疯癫的状态,以一种诡谲的狂欢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眼瞅着鬼魂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她将母亲的手腕咬的全都是血,但却被母亲粗鲁地推开,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哭喊着在绝望中等死,却没想到在母亲的眼中看到了一丝警告的神色。
原来她还是还是清醒的!她虽然看不见那个敌人,但身为母亲的直觉让她感受到了危险的逼近,最后的最后,她只能用眼神示意女儿赶紧离开这里。
小温纸鸢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升出的勇气,她扁住了嘴,憋住了眼泪,大步朝着镇子外的方向奔跑,头也不回!
她跑过熟悉的小道,跑过熟悉的农舍......一切熟悉的事物连同着风声从她背后逝去,那是她的曾经。
周围的温度开始转凉,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跑出了镇子。她回头望了一眼,鬼魂竟没有追上来,镇子的上空还散发着蒙蒙亮的火光,她知道那里还有人活着,包括她的父亲母亲,但她却再也够不到他们的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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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纸鸢的双眼突然开始发烫,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生长出来了一样,她捂住眼睛,炽热的泪水却不可遏制地流了出来。
时至今日她仍是忘不了母亲最后看她的眼神,她不恨自己当时的弱小,只恨自己当时为什么要逃走,为什么没有勇气留在那里。
她用掌心的鲜血在灰石的地面上写下了一行字,如果有人看到的话,大概就会知道在拉颂王子区的某条街角的迷雾中,有两个人还坚守在大阵的某个漏洞,等待着救援的到来。
这十年来的人情冷暖让她明白背负着他人的希望苟且活着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如果可以的话,她愿意用这十年来经受的苦难再度回到当年的那个晚上,那一刻的懦弱逃避,让她一辈子都原谅不了自己。
螈棍、行者的装备、各种简易的卷轴......这些储备大愿寺还是有的,她要继续代替离离舟继续守在那道【白夜】的裂口,哪怕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真好啊......这种轻松的感觉。”
温纸鸢长长呼出一口气,她擦干眼泪,就好像将所有的包袱和烦恼都抛之脑后,她所要做的只有握住手中的刀剑,再也不用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就算死,也死的轰轰烈烈。
她下定了决心,可就在她迅速收拾好各种装备,准备用【白驹】传送回那处战场的时候,一只手却拍了拍她的肩膀。
温纸鸢回过头,当她看到那人的脸时,整个人却愣住了,就连心里“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都被打断了。
来的那人长着一张普通的脸,黑白分明的眼珠透出几分精明和鬼鬼祟祟,开口便问道:
“嘿,你知道离离舟和臧小禾去哪儿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