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衡自被程峰带回她自己的住处,已经在地上枯坐了许多个时辰了。
她眼看着窗外的日色化作一抹血色的余霞,这余霞又一点一点淹没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寒风四起,像极了谁的呜咽声。
可是现在,慕衡竟然一点都哭不出来。
最初在书阁外看到郭一闲尸体时,她是根本控制不住地痛哭嚎叫的,她跪在地上喊了许久,直到慕南观他们过来,那时她的喉咙已经沙哑得喊不出来话了。
这些时候慕迟和程峰都在门外想要来看她,因为门已经被慕衡从里面彻底堵死。他们来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不怪你。”
真的不怪她,与她没有关系么……
或许最根源的事情不是她造成的,可是终究是她触发了这一切……
她只是救了几个人,为何就会变成这样。
她只是想让这些聒噪平静一些,为何就会变成这样。
她累极了,累到头倚着坚硬的床榻的木栏,却还是睡过去了,或者说是昏过去了。
只是就连梦境也不得安生。
她梦见郭一闲师兄,仍旧带着些乡音的粗重的嗓门,站在那里数落她。她从前总是笑话自己的师兄直肠子,一根筋,直到那日从阙城回程之日,郭一闲讲的许多事情,慕衡还是听进去了。
梦里的郭一闲还是好好地站在那里,不停地说些什么,可是慕衡怎么凑近,也听不到了。
风乍起,窗子被猛地吹开,咚的一声打在墙壁上,慕衡也随之惊醒。寒意袭来,慕衡冷得抱紧了胳膊一直发抖。梦里郭一闲熟悉的脸,越来越模糊,慕衡捂着心口,真的好疼……
这次是止不住的,捂着脸抽泣起来,然而这细微的悲凉的戚戚之声,最终还是在这暗夜无尽的风声之中被掩盖的什么都不剩……
郭一闲的丧仪是在两日后。慕南观知道她心中难受,但还是告诉了她来送郭一闲最后一程。
照例慕衡作为掌门应该站在最前面,可是她如今也没有这个勇气了。丧仪是慕南观主持,慕衡只是站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
饶是如此,慕衡还是感觉到不少目光正打量着她。就连平日交往不少的师兄们,与她说话都带了些疏离。慕衡只是不以为意,毕竟如今在她心里,已是麻木的不行,多几道异样目光,她根本感觉不到。
郭一闲的棺木停放在灵祠外,等午后由诸位师兄弟亲自下葬。
慕衡趁众人午时都先去用饭,想来看顾郭一闲灵前的烛火,也想说些话与他听。
只是不待她走近,两个同门的师兄已在那里,一边看守棺木一边说着话。慕衡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驻足,这些话是她不曾听过的,
“郭师兄也是可怜,白白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谁说不是呢,也不知道咱们这掌门师妹怎么想的,事情既然是她惹出来的,自己把秘法告诉这些人就是了,要不是她非要去毁了那石壁,郭师兄怎么会……”
“别说了,师妹也有她的打算吧。”
“哼,她一个在山上被千娇万宠这么久的姑娘家家,能有什么打算,不过是为了她一时气盛而已。”
“师妹也不像冲动之人啊,而且自从做了掌门这两年来,稳重许多了。”
“不是因为一时的冲动斗气,那便是被人戳了痛处恼羞成怒吧。”
“你也听说……”这个师兄压低了声音,“是她做的。”
慕衡躲在暗处,手指甲攥进皮肉里。
“这个师父不让传,谁知道是真是假。反正那几个人是死无对证了。”
“但是师妹也说了那几个人的纵心术不是她下的啊。”
这弟子轻笑一声,“她那样说而已。”
“当真?只是她为何要如此?”
“师弟啊,你可知道师父最近一直派人暗中调查有人暗通西戎人之事。”
“什么?”
“至于查的是谁,反正是需要暗自查访的大人物。”
“你是说……”
“你怎么在此?”这一声是从慕衡身后传来的,一个外门的吊唁的弟子发现了慕衡。而在交谈的两个本门弟子也转过头去看。
慕衡是藏也藏不住了,只能走出来。
两个弟子对视一眼,心知刚刚到谈话定被慕衡都听到了。
“两位师兄,若有何疑问,大可来找我,哪怕当面质问也好。背后说道,我们青鼎门有过这样的规矩么?”慕衡站在台阶之上,俯视底下几个人。
而那发现慕衡的人,也自然地站到下面去。
“那掌门窃听别人说话,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啊。”就算被人揭破背后论人是非,这个年长些的师兄也丝毫不让。
“我只不过想来看顾郭师兄灵前烛火,特意来与师兄道个别,只是没想到平日亲善的师兄们,私下是这样的嘴脸。”
“我们的嘴脸,哼,你可有多么高洁么?”
慕衡挑眉,“我说了,有什么话,师兄们大可当面说。”
“你知道自己得掌门位本就是碰巧而已,根本比不上大师兄这么多年看顾宗门的功劳,而且又对不能握实权之事耿耿于怀,所以背地里做了多少好事,你当我们一直不知么?”年长师兄往前了一步,正对着慕衡。
“哦?说说看。”
“你隔三五日就会去往北境,每次都找些奇怪的缘由,不就是想掩藏你与西戎人暗自交易的事实么?”
慕衡脸上浮出一丝嘲讽的笑,她去北境,是去大虞文家找她外祖母。因为不方便告知他人自己的身份,所以只能找些借口,只是没想到,他们竟想到那里。
“那两个中了纵心术的人,怎么就那么巧被你撞上,而在前日出事之后又突然毙命,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巧的事!”
“是啊。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慕衡笑了笑,“所以你们才顺理成章地编了这好一出大戏,还将它当真了?”
“慕衡,你不承认无所谓。只是郭师兄的事,你难辞其咎!”
“我何时说过我不为此事负责了。”慕衡一步一步缓缓下了台阶,“我在今日之前是一天掌门都不想多做,只不过,我今日倒觉得这青鼎门的风气,是该我这个掌门好好正一正了。”
“慕衡,你想干什么!”
寒霁出,剑身上闪着一层冰霜。
那弟子受到惊吓,连忙躲闪,连带其他两个也赶快躲到一边。
只是慕衡此时眼中尽是杀气,哪里会放过他。慕衡的武功在他们这一辈中拔尖,那弟子又没有带着剑自然不是慕衡的对手。
慕衡开始的确是气急,但后来还是唤回理智,她收了剑锋,把这师兄打的四脚着地,姿势甚是难看。
只是这弟子觉得甚为屈辱,竟气恼上来存了杀心,他抽了那一旁看呆了的外门弟子的刀,喊叫着就朝慕衡劈了过来。
而慕南观带着众人赶到时,看到的就是慕衡的寒霁刺进了自家师兄的胸膛。而那人随着身体失去意识失去支撑,倒在了地上。
“慕衡!”慕南观喝道,“你在做什么!”
“我没想杀他。”慕衡转过身来,慕南观却吃了一惊,那是一张带着嘲讽、冷漠毫无笑意的,他从未见过的脸。
“慕衡,你……你……”外门来吊唁的长者指着她说不出来话,似是痛心疾首。
“我什么?我欺师灭祖,违背道义,你是不是想说这个?”慕衡语气中带着轻佻。
“慕衡!此事为师会解释清楚,你别胡思乱想!”慕南观大概猜到她听了些什么话。
“不过两日时间,这话竟已传成这样。连您都知道了,只是不告诉我。”她再次轻笑,“不过今日,我也算知道了这世间的江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江湖。”
“此事只是你师兄过于悲痛才会误信……”慕南观一字一顿地说道,已是有些急切。
“误信,还是从来不曾信过。”慕衡道,觉得嘲讽至极,“师父,我从前总以为方寸山确实如传言一般,很是清净,无缘纷争。只是今日,我看不懂了。”
“其实不是今日,我进了书阁看到那些封存起来的卷宗时,就看不懂了。”
她摇摇头,往后退着。
慕衡看了看手中带血的寒霁,还有腰间的青云令,一把扯了下来。
她把青云令轻轻放在郭一闲的棺木上,寒霁回鞘。
“就当我从未配得上过。”寒霁从她手中抛出,落到慕南观身前,被他一把接住。
“衡丫头!”
不顾身后的喊声,慕衡头也不回地下了方寸山,再不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