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段时间一直忙得够呛,吴富春觉得身体有些吃不消了,就决定利用这个春节假期,提前几天回老家—-中南公司,连考察工作,带休养生息,兼公兼私过个节。
他算着日子,小年二十三一过就动身了。他合计,离过年还有一周,工作三四天,剩下的时间就归自己了。看看老同学、老朋友,转转亲戚,喝几杯小酒,放松放松心情,大年初三前后就赶回北京。
盘算得是不错,只怕一走起来,就由不了他了。
回中南公司,吴富春最想了解的,还是CIC芯片的进展情况。
年初吴坚为技术升级申请立项,需要追加投资。
吴富春知道集团预算本身就很紧张,成本压力非常大,但他更了解芯片这个行当的特点和需求,该升级而不升,极有可能造成“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的局面,不但未来在领域内的赶超和领先无望,就连当下已有的那些有限的优势,也有可能丢个精光。
为此,他舍下老脸,冒着被人误解为“为儿子谋利”的风险,到处找,到处央,甚至找到了董事长和总经理那儿,最终使项目获得批准。
吴坚感动之余,也大发感慨,说,要不是老爷子舍脸央告,还不定怎么着呢。
他高兴项目得以顺利获批,他爸爸却关注这一大笔钱可别打了水漂。
吴坚了解爸爸的秉性,对他的这次考察也是做了充分的准备。
当老爷子在吴坚等人陪同下,威风凛凛地踱进芯片实验室。
吴坚表情严肃,看得出来心情相当紧张。
实验室里的各位,自然没一个敢怠慢的,都如临大敌,如履薄冰。
还好,眼光刁钻的吴富春,像用显微镜一般,把整个实验室,包括新上的项目细细审视一番,还真没发现什么问题。
他松了一口气,吴坚和众人也都松了一口气。
“看起来,这一个亿没白花,算是用到刀刃上了。我很满意,向你们表示感谢,也包括你,”吴富春说到这里,特意指了指吴坚。“因为他是我儿子,我几乎每次见他都要骂他,骂他不争气,骂他进度慢,骂他不得要领。今天,我还真骂不出来了,你们干得漂亮,吴坚你也不错。”
他讲够了,开始让吴坚汇报。
吴坚知道用不着再摆功买好,便直切主题,讲了还存在的十大问题。吴富春听着,放晴的脸上重又布上了乌云。
在高铁的整体构造方面,吴富春是绝对的权威,但具体到部件上,他的权威性往往比不了那些专攻某项的专业人员。特别像芯片这块,他了解掌握更多的,还是其应用功能,对它的设计、制造和更新换代,知之有限。
中南公司的CIC芯片,自己跟自己比,那进步的速度不是一星半点,但站在整个行业来看,跟行业内的顶级企业,比如说BDB等公司比起来,差距并不是越来越小,而是持续胶着,在局部,甚至还有被越拉越远的潜在可能。
行外人士的所谓“弯路超车”,在这个行业领域几乎是完全无法做到的。
刚才吴坚所说的还存在十个问题,其实都是在行业对标、行业赶超方面遇到的问题。换句话说,不是我们做得不够好,而实在是别人的基础太好了,而且实际当中又做得比我们想象得更好所形成的。
吴富春这头已经听得黑了脸,吴坚那头又恰好讲到,为了实施跟进战略,上半年还要继续投三到五个亿。
听到这里,吴富春又怒了。
“还是钱!钱!钱!我搏着老脸,给你们淘来一个亿,以为至少两三年内可以万事大吉呢。谁知还要投!这投到啥时候是个头呢?”
他大概觉得这个时候发火,会影响军心和士气,吼了几句便打住了。
实验室里静悄悄的,仿佛地上掉根针都听得见。
还是吴坚打破了沉寂:“吴工,我们听了你上次的意见,在制定项目的时候,已经把未来的产出与先期的投入一并来考虑了。只有预计未来产出的收益较为乐观,大于先期投入的项目,我们才会申报,否则我们不会报的。这样做,至少可以达到两个目的,一是持续跟进国际最先进的技术水平,并伺机赶超,二是形成投入产出之间的良性循环,确保可持续发展,避免成为资金投入的无底洞。”
听到这儿,吴富春的脸上才又转了晴。
忙活了一天,吴富春觉得很疲乏。他打算约几位当年一起分到中南公司、至今仍在中南技术口打拼的老同事,下班以后去公司附近的小馆子喝几杯。
几十年过去了,当初大学刚毕业时大家结伴而去的小馆,还开着呢。公司里面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外面的街道,以及街道上的商户,多数没有变。
那时候,大家喝一顿酒,一定要等发了工资,而且要几个人凑钱,才喝得起。
现在,小馆还在那里,里面俗俗地装修过,看上去比原来干净点了,但感觉依然,尤其是卖的那老几样,焦豆腐,炸鸭肠,鱼泡粉丝,红油辣翅,还是那亲切而熟悉的味道。
甜杆土酒,再没有比这酒的味儿更奇怪的了,一入口是苦,然后是辣,接下来是涩,再下来有一丝丝麻,最后到了嗓子眼,却又有一股淡淡的回甘。
当年,年轻的大学生们刚到时,谁也喝不惯这酒,并极尽贬低之能事,给它取了各种难听的名字。学热加工的管它叫“炉渣酒”,学焊接的管它叫“电弧酒”,学发动机的叫它“柴油酒”,学中文的叫它“鬼见愁”。
不过,在这里安下家的外来的年轻人,不知不觉竟然喝惯了这酒,进而喜欢上了这滋味独特的浊酒。
以至于象吴富春这样离开这里好多年,还会对这酒魂牵梦萦,垂涎三尺呢。
这回总算回来了,刚和老伙计们约起要凑一堆喝这甜杆土酒哩,又有任务了。
徐刃锋打过电话,说半小时后要请吴富春给远在南美吉尔伯托的中高团队补补技术课。
半小时之后!
这本来是吴富春和他在这边的伙计们开喝的时间呀。
但这个时候,哪里还能讲什么个人条件呢?人家在前方,大过节的还在万里之外奔忙,自己还有什么不能牺牲的呢。
吴富春忙不叠应下来。
然后给老哥儿几个打电话,挨个通知他们,说晚上自己有事,聚会改期。
不过,让他高兴的是,有人专门过来,把一坛浑酒和几样小菜给他拿到招待所来了。
趁着与唐志伟他们的视频开始前,吴富春用手夹着,吃了一块焦豆腐,一支红油辣翅,尝了几根炸鸭肠,最解馋的是,在茶缸里倒了小半杯甜杆土酒,一饮而尽。
他满足地咂么着嘴,打开了视频。
唐志伟那边是清晨,徐刃锋和殷持衷集中到他房间,准备一起听吴老爷子的“速成培训”。
一见面,唐志伟先向吴富春道了个歉,说大晚上的还麻烦他。
吴富春满面红光,笑意盈盈,一个劲儿地说“见外”。
唐志伟向吴富春介绍了他们跟吉国铁路公司首次会晤的情况,特别提到了对方高管的专业背景,以及对技术的偏好。
为准备今后数轮的谈判,唐志伟向吴富春讨教,怎样从技术角度切入,能够充分体现出自身的优势。
吴富春对此表现出极大兴趣,未加思索便如数家珍般娓娓道来。
他讲得深入浅出,概括精到,唐志伟他们听得入神。
讲完概念再讲数据,按照吴富春的说法,能记住他点到的跟行业有关的一百个数据,完全可以在业内任何谈判场合应付自如。而这一百个数据中,有相当一部分为己方独具,那是中国2万公里高铁里程、5百万人次高铁日客运量的庞大业务支撑所形成的,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国家和公司能够拥有这样的数据。
唐志伟如获至宝,大喜过望。
双方又聊了很久。唐志伟见吴富春这边时间已经很晚了,便与他道别下线。
唐志伟几人得了“真传”,赶紧下功夫准备,同时,积极联系铁路公司,协调新一轮的谈判。
吴富春一觉醒来,觉得身体有些发沉。
不过,跟唐志伟他们的交流,让他十分兴奋。直觉告诉他,这次这个项目,如果一鼓作气,成功的可能性很大。他希望自己能为这个项目的成功多出些力。
吴富春今天白天要做的事,主要是评估CIC芯片的生产能力,这将对春节之后与BDB公司就BIC2.0芯片的谈判,有重大影响。
上次朱利安率BDB团队前来,双方进行了有效沟通,怎奈朱利安突然生病,加上其它一些原因,最终谈判还是被迫中止了。
时至今日,芯片问题是集团高层乃至更高层面极其关注的重中之重的问题。
在去年夏季的高铁论坛上,BDB公司在谈判中突然强行推出升级版芯片BIC2.0,并涨价15%。本来还打算压价BIC芯片,以图控制高铁制造成本的唐志伟团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多亏吴富春现场出手,推出当时尚不成熟的自主产品CIC芯片,才让傲慢的BDB公司有所收敛,在场面上挽回一些颜面。
之后,双方围绕BIC2.0芯片价格问题,你来我往打了若干回合,目前仍未达成协调一致。
中高有两条底线、一张底牌。两条底线分别是,芯片价格降低10%,要在一季度结束前达成协议。一张底牌,即是CIC芯片。
BDB公司那边,既垂涎中高巨大的高铁市场,又担心自己的拳头产品被对方的自主产品所取代,也是顾虑重重,谨小慎微。
如果说半年前的CIC在性能上与BIC还有较大差距的话,那么时至今日,经过吴坚等一批研发骨干的不懈努力,性能上已经极为接近。这也正是前一天吴富春开怀舒心的原因。
但性能能够达到指标只是一个方面,能否实现批量生产,才是芯片可否装车的关键。这就是吴富春今天要考察的重点。
由于身体感觉不适,吴富春提前给自己打预防针:无论什么情况,决不要再发火训人了。
他其实时常提醒自己,但一遇到事往往就控制不住,尤其是在儿子面前,那点火总也搂不住。
果然,从汇报的情况看,CIC的生产能力并不乐观,不但当下无法满足批量生产,即使迅速投资上能力,在一切顺利的情况下,最短周期也得到年底才能初步形成规模,还不能有半点闪失。
吴富春不断告诫自己,不要发火,不要发火。
他其实又想发火了,但不知怎么的,那火却顶不上劲。
听完汇报,他只疲惫地说了句“我都知道了,大家都辛苦了“,便摊坐在座位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