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富春们乘坐的这趟试验动车组一共八节,他们的座位在车头,与司机室只隔一道门。几排座位,既有商务座,也有一等座。
吴富春坐在商务座上,偶尔的,会起身敲敲门,里面的副司机给他打开锁,他进去看几眼跟飞机驾驶台差不多复杂的仪表,在手机上记些数据,然后悄悄退出来。
接下来,他会给监控中心打电话,布置一些工作,或者,打开平板电脑,直接开视频会,研讨问题。
对于司机室,他再熟悉不过了。当年,动车组刚刚上线运行时,他就站在司机座椅的后面,指示发车。只见司机按下缓解制动按钮,推动牵引手柄,列车缓缓启动。
进行试验线路后,司机按照指令,开始把时速往上推,推到100公里,再推到200公里,再推到300公里……
“再推!”吴富春指示。
320公里。
“继续!”
345公里。
“别停别停,继续加速!”
355公里,365公里,375公里,385公里……
司机室里的人,除了吴富春以外,其余的人都两手汗湿,后背发凉。
385公里时速是什么概念?当今世界上跑得最快的人是博尔特,他100米能跑9秒58。高铁跑起来,100米仅需不到1秒。博尔特跑100米的时间,高铁已经跑出去一公里了。
在这种高速状态运行,只要有一个闪失,其后果就是车毁人亡。试运行的风险可想而知,试运行的必要性也就不言而喻了。
想想也是,高铁这么个无比复杂而又庞大的系统工程,远不是一列车那么简单的事。从下往上数,最下面,是地基,因为车自身本来就很沉重,又要运行那么高的速度,因此地基与以往运行普通列车的地基有很大的不同,要求要高得多。往上,是路基和钢轨,还是一样的道理,跑80公里时速的路基和钢轨,与跑300、500公里时速的车,标准肯定是不一样的。往上,还有信号系统,也是这个复杂系统的一个重要子系统。动车本身的复杂程度当然更不用说了。
每次冲速度结束后,司机室的人相互握手道贺,只有吴富春的手是干干的。对别人来说,冲速度的感觉,就像在游乐园玩刺激的游戏,不,比那个还要刺激,毕竟,游乐园的安全是有保障的,而动车组冲速度就不一样了。
当然,对吴富春来说,冲速度只当是做一次实验,且结果都跟他预想的完全一致而已。
这回的试运行,跟冲速度无关——轮轨列车的速度高到一定程度,能耗会成指数级上升,运行的经济性就会大幅下降,反倒不合适了。这个道理就跟建高楼的差不多,一定范围内,建楼房肯定比盖平房要划算,但也不是绝对的,楼房不是越高越好,高到一定程度,就不既不方便也不划算了。
当然,这里说的是轮轨列车,是指有轮轨间摩擦的这种方式。磁悬浮列车没有轮轨接触,它的经济性指标就跟轮轨车不同。而大家都很关注的未来火车——“胶囊高铁”,据说预期时速可达1000—6000公里,则又另当别论。
至少,对吴富春他们当下来说,安全、稳定、绿色、节能、环保,是最重要的问题。
也就是说,对于即将装车的那批新部件,是否满足安全、稳定、绿色、节能、环保要求,是吴富春测试的核心目标。
到了一站,有三分钟停车时间,吴富春想下去透透气。
刚一迈出车门,眼睛的余光告诉他,后面的一节动车上好像有个人影一闪。
他赶忙扭头看,却什么也没看到。他觉得可能是自己一时眼花了,便自顾在站台伸伸腿、晃晃腰,做做深呼吸。
等他回身准备登车时,那个方向又好像有个人影闪过。
这回,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会出问题,于是收回腿来,向后面的车厢走去。
前面说过,试运行的高铁上,除司机和技术人员外,其余的乘客就是米袋。但吴富春相信,自己确实看到了有人上下车。他要过去看个究竟。
他走到刚才有人影晃动的车厢的大致位置,抬腿走了进去。刚进去,身后的车门就关闭了。
试运行的车是临时加车,也得按照给定的时间启程和停车,否则就会打乱整个的列车运行时刻表。
吴富春进了车厢,这里跟他以前看到过的情景完全一样:一袋袋雪白的米袋,整齐地“坐”在座位上,就像列车满员。
他从一头走到另一头,什么也没发现。
他又通过连接门,走到下一列车厢,这里依然除了米袋,什么也没有。
他的执拗劲上来了,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会欺骗自己——他还没老到那个程度呢,车厢里一定会有情况。
他持续走下去。终于,他到了动车组的倒数第二列,一个农民工模样的人惊慌地站在车厢里,一动不动。
再往后,他无路可走了。动车组的最后一列也是动车车头,跟第一列完全一样,返程时它就成了头车。这里的连接门是锁着的,过不去。
“你是谁啊?怎么在这里?”吴富春问。
农民工,怯怯地,操一口浓重的西北口音:“我是个搬运工,是负责搬大米的。我们老家还没通高铁,我也没坐过。上午搬大米的时候,我突然特别想坐一哈高铁,跟谁也没说,就藏到车里了,一直坐到这里。时间长了,饿的不行,我下去想买包方便面,又怕高铁走了,我回不去,没买上方便面,就赶紧上车了。”
吴富春听罢,呵呵笑了。
“我怕是有坏人上车捣乱。你是好人,不用怕。咱们都一样,都是给国家打工的,你不用怕我。我带你去前面,我们有饭,跟我们一起吃吧。”吴富春走过去,牵起那人粗硬的手。
“你叫啥名字?”
“我叫陈仓。”
“今年多大啦?”
“35。”35岁的陈仓,看上去至少50+。
一路闲聊中,两人走到了车头的座舱里。
这里的几个人正着急呢,说怎么一个不留神,把吴老给落在车站了。打他手机,手机就在座位上放着,没随身带。大家不知道该怎么办,正在商量呢。
看到吴富春还带着一位,大家都挺吃惊。吴富春把来龙去脉一说,众人这才明白。
尹靓让陈仓坐在她的位置上。
吴富春告诉尹靓,陈仓还没吃饭,饿了大半天了。
尹靓把她包里的饼干拿出来给他吃,并说下一站就会有盒饭送上来。
陈仓见这里有这几位“大官”模样的人,跟自己这么客气,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吴富春说他:“你别紧张,这些都是我的同事。我们都是造高铁的,现在坐这个车是在做试验。”
“车都造好了,还要做啥试验?”陈仓不太理解。
吴富春耐心给他解释:“车造好了不假,但一列车里面成千上万个零件,每一个都要经过考试,哪一个考不过都不行。我们就是考官,来检查车究竟合不合格。按说,你是不能乘坐的,因为试验车本身是危险的,所以才把旅客换成米袋子呀。”
“危险你们为啥还坐呢?”陈仓继续追问。
尹靓笑了:“这就像医生给病人看病,明明知道有传染的危险,他也得去干。我们是医生,你不是,所以你不应当上。”
陈仓听了这话,又有点紧张了:“那我咋办?”
吴富春呵呵笑道:“严格地说,你上车我们是有责任的,因为这里面确实有安全问题。我们是工作人员,承担危险是我们的职责,你不是,所以你不应当承担这个危险。不过,既然上来了,就陪我们坐一程吧。我悄悄告诉你,我心里有数,就是这个试验车,也不会有危险的。”
“我要不要补票、罚款什么的?”陈仓还是不踏实。
尹靓一指吴富春,坏笑着说:“这车上他官最大,一切都听他的。他说要就要,他说不要就不要。”
吴富春收起笑:“我们造高铁的,就是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够坐我们的高铁,能够坐得起我们的高铁。听你说一直想坐高铁,却坐不起,我心里还是挺难受的。咱们大家一起努力吧,争取早日让更多的中国百姓,都坐上我们的高铁,也让国外的人,也能够坐上我们的高铁。”
听到这儿,陈仓说话也大胆些了,他真把吴富春当成了挺大挺大的官了:“那,领导,你能不能让他们快一点把高列修到我们西北去,我打工出来一趟,现在太麻烦了。”
周围的人都笑了。陈仓不知大家笑什么。
还是尹靓给他解释:“这位领导,虽然官也挺大,但还管不了把高铁修到哪儿的事,他只能管把动车造得好好的,跑得快快的。”
吴富春纠正尹靓:“咱们的车越安全,成本越低,才越容易发展,越容易普及。我们现在正在努力让动车的价格便宜点,再便宜点,这样很快就会修到你们西北,而且票价也会越来越便宜。从外国买的配件,价格就高,过去有些配件咱们自己造不好,没把握,所以还要从外面买一些。现在我们的能力上来了,不但要造得比外国的好,还要比它更便宜。”
每天20:00,像高铁一样准时更文。今天是五一节,希望像吴富春、陈仓这样的普通劳动者,在自己的节日里,都能够好好休息一下;也请五一期间仍然坚守岗位的广大劳动者多多保重自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