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玉跪坐在客厅里，窗外艳阳高照，那盆植物碧油油地开出了一朵粉红色的复瓣花，漂亮之极，而景玉一反平时的呱噪，只是默默地流着泪水。她伸手掐下了那朵花，植物很不高兴地扭了扭叶片，又开出了一朵含苞欲放的花蕾。景玉只是把玩着花儿，泪水滴在花上仿若露珠滚滚，她的身子一抽一抽的，竟有种无语凝噎的感觉。

林寞出现在她身边，轻轻拥抱着她。她倒进他的怀里，仍然在无声地抽噎着。他轻抚着她的发丝，像在抚摸一只温婉的小猫。

“你所有的功劳我都记得，一点都没有遗漏。没有你，我根本不可能一次又一次克服困难取得胜利，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我。虽然我无法将你的功劳公诸于众，没法为你请功，没法让你荣耀加身，我只能用自己朴素的方法表示感谢。谢谢你，景玉。虽然这么说有点无耻了，不过还是希望你今后能一如既往地支持我，让我们共同奋斗。”

景玉依偎在他怀中，轻轻点着头。她不需要说什么，承诺已经在初识时就许下了，今生今世都不会反悔。

“我很难认定一个朋友，但认准了一个朋友后就希望他能平安无事。看到辛白这样我很难过，刚才我突然想到如果有一天我也失去了你，我会是怎么样的心情。”林寞轻轻叹息着，“我不敢想象。景玉，依赖是种很可怕的习惯，我现在竟然无法想象没有了你我会是怎么样的。”

景玉从他怀中抽身，目光锐利地看着他：“我们现在已经契合过，是真正的合二为一，你为什么要想象会失去我？”

林寞想了一下回答道：“或许是因为死亡吧。辛白对这位凯尔特主教的死亡似乎很难以接受，用这样的方式来悼念他。人类其实都很畏惧死亡，都害怕失去。我也是触景生情了吧。”

景玉苦笑：“主人，你真是想多了。没想到你也有这么脆弱的时候。我不会离开你的，除非你的死亡才能终止我们之间的约定，否则没有人能够让我离开你。你还是去陪辛白喝酒吧，发现你胡思乱想起来也是非常多愁善感的。”

林寞也苦笑，抓了抓头发，“居然被你嫌弃了，我这个主人真是不够坚强啊。好吧，今天是多愁善感了一下，最近各种事连轴转，似乎没个安静的时候，竟然有种心力交瘁的感觉。”

景玉点头：“嗯，所以你需要多喝点酒，来个一醉解千愁了。”

于是林寞豪兴大发地拍桌：“老板，再来十杯玉米酒！”

辛白正在慢慢啜着酒缅怀凯尔特，听到林寞这一声喊，惊得抬头看他：“你要这么多，酒量行吗？”

林寞豪爽地说：“刚死里逃生，怎么能不庆祝一番？与其愁眉苦脸怀念故人，不如开怀畅饮一番。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辛白见他神色不对，平素不是这么豪放的样子，于是扣住了他的杯子，“慢点喝，我以前从没见你喝过酒。”

林寞点头：“这是我第一次喝酒呢。”说完将几乎全满的酒一口喝了下去。

这毕竟是粮食酒，虽然味道醇香甘甜，但毕竟是有度数的，林寞喝得急，一口喝下后被辣得吐舌头。

辛白虽然满腹愁绪，但仍然被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老板又端来两杯酒，劝道：“小兄弟慢点喝，这酒虽然喝起来甜，但度数也不低，如果酒量不大，建议以三四杯为限，喝多了会醉的。”

林寞对他呲牙一笑：“就是想醉一醉啊。我长这么大还没尝过喝醉酒的滋味呢。”说完咕咚又是一杯倒进喉间。

辛白啼笑皆非。他本来情绪非常坏，但没想到林寞倒是不知缘故地发起狂来，让他分了心。

两杯酒下肚，林寞白皙的脸上飞起两团红云，墨镜从鼻梁上滑了下来，他嫌累赘，摘下甩到桌边，用两根筷子敲起碟沿，在清脆的叮咚声中小声吟哦：“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他的声音虽然小，但敲碟沿的声音却很清脆，店里的人本就在偷偷注意着这里，此时都惊呆了，先是发现了林寞的容貌，然后又被他吟咏的这首著名的古诗所吸引。

林寞酒意上涌，已经有些微醺，所以根本不管别人有什么反应，停顿了一下又诗兴大发地在筷子曲伴奏中念道：“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辛白猛地拍桌：“说得好！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来，干了这杯酒！敬凯尔特！”说完他也一口将满杯酒喝了下去。

一杯酒下去，辛白也有些兴奋了，他又拍桌喊道：“老板，送酒来啊！”

老板又送来酒，担心地说：“你们喝这样急，会醉的。”

辛白瞪了他一眼：“会醉怕什么？起码我们还会有醒来睁开眼的机会，凯尔特他永远也不会再睁开眼睛了！”他从老板的手中夺过酒杯，又是一饮而尽，却有一滴泪水夺眶而出，滚落进空杯中。

老板怔怔地看着辛白，辛白脸上带着笑，泪水却滚滚而落，他大声说：“你知道吗？其实在来到库里克时，我和凯尔特主教认识的时间还不够24小时，还是他提议要来吃烤兔腿和烧鸡，说是吃饱了饭好干活，也是他先称赞这玉米酒好喝，还说等回程时要打包几桶回去送给教皇喝。可是刚离开这酒馆不到五分钟，他就肠穿肚烂，嘴里吐着血和内脏碎块，将重任委托给我，我甚至都没有亲眼看着他断气就只能像条丧家之犬一样逃走！”

整个酒馆都寂静了下来，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辛白。

辛白凄凉地说：“其实我跟他没有什么交情，但眼睁睁看着他的鲜血沾满我身，只为了一个与我们无关的任务，他就这么殒命于异乡，我实在替他不甘！联邦总统会为联邦公民讨回公道，那么我们呢？凯尔特还不到30岁！他的大好未来就终止在库里克了，谁来为我们讨回公道？”

他突然站起来大吼了一声：“联邦和帝国战争，为什么会让教皇国的人来为之流血牺牲？谁来告诉我这是什么道理？争权夺利就这么重要吗？值得让我们用鲜血铺出一条黄金大道吗？我们只是与世无争的教士！”

库里克人都沉默了，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林寞站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憨态可掬地说：“没有任何战争的起因是因为正义什么的，所有的战争都是因为利益的分配不均而产生的，人类所有的进步都是用鲜血堆砌起来的，所以你不要抱怨不公平了。从人类诞生之日起，哦，不，从这个宇宙诞生之日起，就从没有绝对的公平可言。你有你的信仰，阴谋家有阴谋家的信念，道不同不相为谋，大不了自己努力，将来有机会了反过来狠狠收拾他们一把。来来，还是继续喝酒吧。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来来！”

林寞酒后劲大不易控制，生生把辛白压坐下来，然后端起满满一杯酒，“砰”地放在辛白面前，“喝吧，喝醉了就能忘掉这些痛苦了，哪怕只有一会也好。等酒醒了又是一条好汉，再坚强地活下去，把亡者的那一份都带上，一起好好活着！”

“嗯！”辛白端起酒杯，又一口干了。

于是小酒馆内今天真是巍然奇观。二三十人就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个年轻的异星人在撒着酒疯，敲着碗碟胡乱吟着诗，狂喊着“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或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但没有人厌烦。有人在默默流泪，有人在怜悯同情，就连那队防卫队的官兵里，都有年轻的士兵在轻轻擦着眼泪。

林寞也不知自己是怎么醉过去的，只知道等自己醒来时已经躺在飞船上了。他一个骨碌坐了起来，却觉得天旋地转，这就是宿醉的威力吧？他痛苦地呻吟着，捧着头出了舱房。

驾驶员看到他这惨状，不由得笑道：“可知道喝醉酒的厉害了吧。你们俩还真行，就这么放心大胆在敌国喝得烂醉如泥，还让人家防卫队的士兵给抬着送回来了。”

林寞呻吟不语。驾驶员给他弄了杯蜂蜜水，林寞一饮而尽，然后坐到沙发上捧着头，过了好久才好受一些，痛苦地说：“以后再也不喝酒了，哪个混蛋说得一醉解千愁啊？一醒来简直是千愁叠万愁，愁上加愁！”

驾驶员哈哈大笑起来。

林寞看了看窗外，有些迷糊：“这是什么时候啊？”

驾驶员说：“你们昨天下午被送回来的，睡了一晚上，现在是早上7点左右。”

林寞问道：“辛白呢？”

“他醒得比你早些，刚才教皇国的飞船来了，是接他和凯尔特主教尸体回去的。联邦人已经将主教的尸体收敛好，连棺移交给教皇国了。”驾驶员回答。

林寞下了飞船，在检查站门口看到了辛白。辛白正背着手，冷漠地看着联邦士兵将一具棺材抬进教皇国派来的带有官方标志的飞船上。

看到林寞，辛白脸色好了点，他看了看林寞，突然笑道：“看到你的脸色不比我好多少，我总算有些欣慰了。”

林寞本来满腔离别之伤顿时被冲淡了，他不由得被逗笑：“彼此彼此。”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共同看着沐浴在朝阳下的教皇国飞船，灰黑色的飞船在金黄色的阳光下，仿佛浴火重生的凤凰熠熠发亮。

“在上次毕业前的道别时，我记得你说过或许我们还会有并肩奋斗的机会。我当时回答你：希望不要，那太可怕了。”辛白回忆起两个多月前的事情，明明是刚发生过不久的事情，但在他的记忆中却有些沉淀褪色，仿佛又是好几个世纪前的故事。

林寞耸肩：“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又见面了，而且还真是并肩战斗了一把。”

辛白点头：“时光易逝，世事无常。我们永远都不知道哪次分别只是短暂，哪次又是永别。各自珍重吧，对身边人也好点，不要总用温和的面具把人隔绝在千里之外，生死之间的距离并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远，谁知一转身是再见面还是永离别呢？”

林寞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自己在教皇国也保重，毕竟我还有不少朋友在身边，你却只有你自己。”

辛白洒脱地说：“教士终生就是孤独的命运，当我宣誓成为见习教士时就接受了这样的命运。不过也好，这样牵挂也少，没有羁绊，人能活得更自由些。我又没你那么多肩负的重任，能活得有多轻松就多轻松吧。”

林寞叹了口气，伸手熊抱了一下辛白，“保重！”

辛白迟疑了一下，也回抱了他，双手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回道：“你也是。”

阳光下，两个人的身影拖得很长很长……

但最终，身影还是分开了。辛白走进了飞船，在关上舱门前向他挥了挥手，然后两名战友之间的视线就被关闭的舱门挡住了。

目送着教皇国的飞船离去，林寞也回到了自己的飞船上，他疲倦地下达了指令：“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