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簌簌,日光如注,大船解缆起锚,三十只木桨随着号子声缓缓划动,船身游离岸边,不一会儿便驶出了港湾。
仲夏时节,从杭州沿岸南下,风向流向皆不尽如人意,好在船老大经年出海,应对过无数海况,别说逆风溯流,便是迎着惊涛骇浪,他凭借经验调整风帆角度和行船路线,借这三十只大桨的合力,也能乘风破浪,如履平澜。
独孤沧孤立船头,眺望苍穹大海,似乎有无限心事,众人都不敢打搅。
韩商等人走近船舱,见舱中布置讲究,富丽堂皇,一层是大厅,二层便是阁间,舱下也分为两层,做勤杂储物之用,还有水手起居、划桨之所。
阁楼上有四间居室,船首一间最为宽敞,自然是给独孤沧下榻,余者每两人一间,莫七星、骆停同住,陆雪夷和独孤许灵一间,最后一间别无他法,只能留给韩商和骆乘风。
韩商暗想造化弄人,急忙对船老大说道:“请问大哥,船上水手住在哪里?”
船老大道:“都住在甲板和下面的船舱里。”
“我能帮你做些力气活儿,要不然大哥您住这里也好,我和水手们住一起。”
骆乘风怒道:“臭小子,以为骆爷愿意和你住一间吗!再敢拿骆爷寻开心,休怪我不客气!”
许灵对骆乘风道:“你威风什么?韩大哥远来是客,你再敢对他无礼,我告诉爷爷去!”
骆乘风只怕这小丫头口无遮拦,陪笑道:“大小姐,这小哥从未出过海,一路上定有要我照看的时候。我也是为了他好。”他深怕言多有失,匆匆下楼。
韩商心中大觉快意,道:“多谢独孤小姐好意。”
独孤许灵答应一声,见两张木床分居左右,指着靠窗的一张说道:“韩哥哥,你睡这张床上,天热的时候打开窗子,海风进来,自然就不热了。”说话间俯下身,一双白皙的小手在床单上扑打起来。
韩商连忙说道:“我自己来吧。”
陆雪夷拉过许灵的手,笑道:“妹妹,让他自己打扫。”
韩商和陆雪夷会心一笑,仿佛心有灵犀。陆雪夷见他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知他又犯了痴念,脸色一红,低头不语。
正觉得尴尬,却听独孤许灵笑道:“姐姐害羞了!小叔叔说,女儿家最害羞的便是两件事,一件是让人看见了身子,一件便是看到了心上人。姐姐不是前一种,那……我猜对了,韩商哥哥果真是你的心上人!”
陆雪夷脸色羞红,不知如何辩解,更不知她常挂嘴边的“小叔叔”究竟是何许人也,将女人的心事琢磨得别有一番见地。
正这时,门外有人说道:“灵儿丫头,什么事这么开心啊?”门扉打开,探头进来的正是骆停,他两只斗鸡眼四处打量,对韩商道:“超脱啊,还有心思打情骂俏!”脸色一变,沉声道:“臭小子,我师叔要你下去,你说话给我当心着点儿,别惹他老人家生气,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韩商心头一凛,暗想独孤沧虽是邪教中人,但在江湖中的地位堪比尚虚教主李重生和外公矣阳真人,怎会屈尊要见自己一个毛头小子。
独孤许灵心中高兴,她见韩商面容俊朗,气度儒雅,和陆雪夷郎才女貌,仿佛金雕玉琢的一对玉人,诚然满怀欣羡。他一把抓住韩商臂弯,道:“哥哥,我爷爷最喜欢青年才俊了!”
话虽如此,韩商依旧忐忑不安,可回头看见陆雪夷向自己点头,心中稍觉宽慰,暗想独孤沧是闻名天下的江湖前辈,绝不会为难一个素不相识的后生。
来到一楼,见厅堂正中摆放着一张圆桌,独孤沧居中而坐,骆乘风和莫七星分居左右。骆乘风一指右手旁的座位,笑道:“韩公子,请坐!”
韩商顿觉诧异,“韩公子”三字能从骆乘风口中说出已属难得,何况还加上一个“请”字。
独孤许灵抢先一步坐到骆乘风身旁,显然是要替韩商单刀赴会。
骆乘风讪笑道:“大小姐误会了,骆某之前对韩公子稍有冒犯,不过听了独孤岛主的话,再也不会了。”
独孤沧道:“灵儿,叫韩少侠坐在你骆师伯身旁,你和雪夷坐一起。”
许灵虽不情愿,但听爷爷开口,只好站起身,把座位让给韩商。
桌上菜肴多是海味,韩商生在北地,长在中原,自然没见过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一时竟不知从何下口。独孤沧笑道:“韩少侠是北方人,想必不常吃这些海味,我叫厨下另备酒菜。”
韩商受宠若惊,慌忙起身道:“多谢独孤岛主好意,晚辈心领!这‘侠’字万不敢当!”
独孤沧笑道:“令祖令尊都是武林中声名赫赫的人物,矣阳真人名震四海,老夫敬佩之极!你是龙门高徒,人品端正,少侠二字再恰当不过。”
一路之上,独孤沧并未和韩商说过只言片语,韩商暗想他是个心高气傲之人,自然不会将晚辈放在眼中,听了这些话,着实大出意料,拱手道:“前辈过誉了!前辈威名如雷贯耳,我听外公论及天下剑道,他老人家说,天下间只有前辈一人能称为古今剑法的集大成者!”
独孤沧目光炯炯,问道:“此话当真?”
韩商笃定道:“这话确是我外公亲口所说!也是十年前的事了。”
独孤沧大喜过望,叹道:“不枉老夫平生所学!”他摆手让韩商落座,道:“二十几年前,老夫曾和矣阳真人有过一面之缘,那时他江湖漂泊,行侠仗义,何等英雄气概!”
韩商道:“外公在七年前才决意归隐剑庄,他说仗剑江湖,一生都不会厌倦,不过人终归会有老去之时,而天下间却总有不公之事,一柄剑又能管得了多少。”
独孤沧双眉紧锁,道:“是啊,当年我和矣阳真人相逢在开封府一间破庙中,他知道老夫身份,老夫却不知他是谁。他请我喝酒,本打算喝了那三坛酒,便要分出生死!”
他站起身,人在眼下,心却已在天涯,道:“老夫不容于世俗,很少有知音达意的朋友,可酒逢知己千杯少,虽是初次相遇,老夫却已打定主意,这个朋友我必然要交!”
“三坛酒一饮而尽,矣阳真人终于相告姓名,他说自我踏上中土,便想找个时机,将我这海外大魔头除掉!哈哈哈,可跟踪几日后,却又见我不像个恶人,痛饮之后,更是不愿杀我!”
几个晚辈听得入神,谁也不敢插话,又听独孤沧笑道:“我那时在泉州登岸,第七日上,才察觉有人跟踪,可又抓不到蛛丝马迹,便知此人武功极高。老夫平生有两件快事:酒逢知己,剑遇强敌!一日之中,能和矣阳真人开怀痛饮,比剑切磋,快慰平生!”
他神情矍铄,仿佛时光倒转,已然回到二十年前那间开封府的破庙之中,然而斗转星移、物换人非,豪情意气转瞬即逝,目光中竟流露出一片茫然、无限惆怅。
他踱步来到舱门,沉声道:“可惜自古正邪不两立,一个邪教魔头,一个正派掌门,虽然意气相投,却终究做不成知交好友!”
独孤许灵长这么大,还不曾见过爷爷如此黯然神伤,心中不忍,道:“我是海外派的小魔头,韩商哥哥是清明剑派少侠,我们就可以做朋友啊!为何爷爷不能?”
骆停道:“丫头,你还小,不懂得高处不胜寒。”
韩商心中五味杂陈,只觉得独孤沧气概过人,倘若武林正邪之间没有如此深的芥蒂,他和外公诚然称得上高山流水、琴瑟相合,如此神交已久的两个人,却做不成推心置腹的好友,当真是一件憾事。
独孤沧凭栏远眺,高大身影在雾气苍茫的海面映衬下,倍显凄凉。舱内众人不敢做声,都停杯投箸,静静等候。
良久过后,独孤沧收敛神思,转身回到座位,拿起碗筷,道:“韩少侠放心,我已和骆坛主说过,他不会再为难你了。”
海外派中分坛设部,共有尚武、清丈、鹿殇、驱阳四坛,骆乘风身为清丈坛主,故而独孤沧才称他为骆坛主。
骆乘风笑道:“正是正是。骆某对矣阳真人也是景仰之极。韩公子龙驹凤雏,大人大量;骆某初时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韩商道:“骆先生客气了,只要你不把在下当成替罪羊,我感激不尽!”
骆乘风尴尬一笑,道:“自然自然,那是自然。你我能尽释前嫌,实在是好事。我敬少侠一杯。”
韩商迫于颜面,举杯相迎,心中却道:“谁和你尽释前嫌!若不是独孤岛主为我说话,你岂会和我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