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商灵机一转,想起《论语》中的一句话,斗胆反驳道:“胡琏虽贵重,终究是一件玉器,子曰:君子不器。”话已出口,他一阵懊悔,暗想此刻身在虎穴,何必自讨没趣。
许或禅却不怒反笑,道:“强词夺理,混淆是非。不过你还算机敏。易简而天下之理明矣。素闻五离剑阵盛名,据许某所知,此阵的精髓在于先天八卦和文王八卦互生变化,想必门下弟子对易学也颇有造诣。”
正如许或禅所说,“五离剑阵”以易经八卦为演变之源,易学之术自然是清明弟子入门必学的课程,韩商虽不精于推演,但表皮功夫却不遑多让,等许或禅说出“履虎尾”一卦,他回想片刻,道:“履卦第十,兑下乾上,谶曰:履虎尾,不咥人,亨。其中初九居下守素、九二持中勿乱、九四畏惧谨慎,上九元吉大成,这四个阳爻主吉;而九五虽有危厉,但若能克己,贞厉则无害,六三阴柔躁乱,有履虎尾咥人之险。这一卦是说梦中履踏虎尾,身陷险境,若能谨慎处之,应是有惊无险。”
解罢卦辞,韩商恍然大悟,暗想许或禅不会无端问起这一卦,更觉得惴惴不安。
许或禅听他对答如流,漠然道:“一武之夫,我若考你晦涩艰深的题目,也为难你了。《太史公书》中共有本纪十二篇,其中哪两篇写得并非帝王?”
韩商脱口说道:“是楚霸王项羽,还有吕后。”
“五帝本纪中,是写哪五帝?”
韩商思忖片刻,喏然道:“是黄帝、颛顼……唐尧,虞舜……另一位是……”迁延半晌,这“帝喾”二字是如何也记不起了。
许或禅无心等待,道:“太史公开篇有云:黄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孙,名轩辕。他如何评价轩辕黄帝,这五句话你可记得?”
《太史公书》煌煌巨著,韩商自然拜读过,只是陈年典故早已忘却,这时回甘反刍,支吾道:“黄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孙,名曰轩辕……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幼而徇齐,长而……长而……”
许或禅忍无可忍,道:“长而敦敏,成而聪明!这五美你但有其一,也不算我刁难你!真是朽木不可雕!”
韩商不知他用意何在,素闻许或禅以剑术闻名天下,想不到他对“之乎者也”也有此偏好,自己身为晚辈,只好连连称是,不敢反驳。
许或禅意犹未尽,接着问:“你将《子衿》一诗背默出来,我听你气韵如何。”
《子衿》是诗经名篇,韩商自然知晓,这时暗自吐纳,膻中、气海凝聚真力,朗声诵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他温文尔雅,话音中颇有几分儒生气韵,又是习武出身,嗓音洪亮,可谓相得益彰。这篇《子衿》描写男女思慕之情,神韵俱佳,他转念想到陆雪夷便在这片林中,触景生情,四十九个字饱含情意,连他自己听来也觉得空前美妙。
许或禅缓缓说道:“尚可,只是你琢磨的太多了。你可读兵法?‘姜太公六韬’、‘孙子十三篇’、‘黄石公三略’、‘唐李对问’,可有一篇精通?”
韩商神色微怔,想起府上藏书无数,同门子弟也多有痴迷于兵书战策者,可他天性和善,对这些攻伐之术索然无味,只粗略读过《孙武兵法》,未试之学也忘了十之八九。
许或禅无心等待,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故经之以五事。这五事,你可知道?”
韩商苦思冥想,记起这一问出自“孙子十三篇”中的《计篇》,良久才道:“五事?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
许或禅问道:“那将者五事呢?”
韩商灵机一转,连忙答应:“我记起来了,智信仁勇严!就是这五事!”
许或禅冷哼一声,道:“不读易者,不足以知玄奥;不读诗者,不足以晓风雅;不读论语,不足以明道理;不读史记,不足以成见识。许某考你的题目再浅显不过,你却只能附庸风雅、空谈玄易,见识和道理却不必说了。凭这点本事,也想攀龙附凤,得公冶、南容之幸,痴心妄想!”
韩商听他句句紧逼,语气越加严厉,诚然进退维谷,又不知这“攀龙附凤”四字从何而来,而“公冶、南容”不出所料,正是指孔夫子的乘龙快婿公冶长和侄女婿南容适,更觉得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眼前穿林绕竹,野树笼烟之地,隐约看到一片庄园。韩商犹豫片刻,可既来之则安之,学识上已被人看扁了,胆气上再输一筹,当真颜面扫地。他发足朝那庄园走去,见园子周围修竹弥望,丛林缪杂,走近之后一叶障目,整个庄园反而若隐若现,如临幻境。
他不敢冒然闯入,驻足说道:“晚辈就此请出玄邪宝剑……”
许或禅沉声道:“寻路进来,自行取剑。”
韩商不敢迁延,左顾右盼,寻一条林间小径,走进去后,只闻竹木香息有若沉檀,置身其中,仿佛沐浴熏香,不禁心生醉意。他只怕这是许或禅用玄术营造出的虚幻境界,不敢逗留,快步穿过小径,举目再看,一条丈许高的青砖院墙绵延百步,好大一座院落。
韩商朝庄门走去,见院墙内外柳花缠绕,风吹草动,更显得生机盎然;抬头一看,青木匾额中刻着四个字---“好月徂徕”,笔走龙蛇,飘逸潇洒,笔力却入木三分,内藏遒劲。
韩商书法平常,但鉴赏美丑却是人之常情,他看出这四个字首尾衔接,一气呵成,显然是剑书,执笔者不但书法一绝,剑法也不落俗第。
许或禅依旧神龙潜行,却将韩商的举止看得一清二楚,道:“这是一位已故好友的手笔,你可看出什么玄机?”
韩商聚敛神思,摇头道:“晚辈并不知题字之人已经过世……”
“何错之有。自古名家字画,难道这些人死后就不许人观摩了?此人以梅为妻,以鹤为子,御赐谥号‘和靖先生’,你纵使生在北地,这样的人物也该有所耳闻吧?”
韩商恍然大悟,时至当今,梅妻鹤子林和靖的故事已经传颂大江南北,相传他余生隐居于西湖,想不到竟和许或禅有所交往,颔首道:“原来是那位林先生!”
许或禅道:“我在问你,可从这四个字中看出玄机?剑法的玄机。”然而话已出口,良久未闻回应,便知这一题他又答不出来,微嗔道:“玄邪便在庄中,你进来吧。”
韩商跨进庄门,绕过四扇梅兰竹菊的石刻屏风,见两侧蝶飞萤走,往来如织;亭楼屋阁排列俨然,大路小径阡陌交通;单是这白玉为台,甆石作路的排场,想必汴京、洛阳城中的王孙贵胄、豪奢富户的宅邸,也不过如此。
穿廊跨院,转眼来到了中庭花园,见一座人工石山坐落水中,只有数丈高,但鬼斧神工,曲崦低环,竟似五岳昆仑。假山中空,洞水上架起一座竹木浮桥,从山下径直穿过,山穴中幽光闪烁,流泉沉碧,想必是接引西子湖中的暗水,不然何以清澈见底。
韩商神驰物外,全然忘记身处险境,想起市井中传唱的柳七佳句: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可转念一想,眼下纵有良辰美景,心仪女子却不在身边,良辰再好,景致再佳,也是惘然虚设。
心念及此,意兴阑珊,他低头一看水中的鱼儿,禁不住痴心发作,暗中祷告:“鱼儿啊鱼儿,你若明白我心事,便告诉我雪夷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