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抚面，入夜已深，市井喧嚣散去，天地间渐渐恢复了宁静。韩商打定主意，要在店中等候陆雪夷，一壶浊酒两碟小菜，也不失为寂寞伴侣。

店中三三两两的食客推杯换盏，一个个酒足饭饱，醉态朦胧，却乐在其中。韩商在墙角处坐下，吩咐小二准备酒菜，目光始终不离店门，只怕稍一分神，陆雪夷便会从身前一掠而过。忽听街上马蹄声响，他心弦一颤，刚要起身，却听马蹄嗒嗒驰过，原来只是个过客。

马蹄声渐行渐远，一声声仿佛敲碎了三魂七魄。他凝神不语，一股无名怨气蓦然袭上心头，只觉天地浩渺，前路一片茫然，恨不得一拳砸烂这光怪陆离的世界。他这才明白，也许心中所恨，并非是因为等不到陆雪夷，而是为了这二十一年里碌碌无为的自己。

店中只剩寥寥数人，小二哥收拾好空闲的桌椅，倚在柜台旁，只等着收工打烊。这店小二认得韩商是后院住宿的客人，见他一脸愁容，几碟小菜被晚风吹凉，也未动过一口，上前说道：“客官。”

韩商回过神，道：“店家何事？”

“你在等人吧？”

韩商点头，小二哥说：“我斗胆一猜，客官是在等那位成都府来的姑娘吧？”

韩商醉意全无，急问：“你怎知道？”

“美女配英雄是自古之理，戏里唱的西施范蠡、貂蝉吕布，都是如此。那位姑娘美若天仙，你们结伴而来，客官等不到她回来，自然愁眉不展！”

韩商道：“你说得对，我正是在等她！”

小二哥话锋一转，叹道：“既是如此，我劝客官还是早些回后院休息吧。”

“此话怎讲？”

小二哥擦了擦桌上酒水，道：“她们师徒来到前院，要我喂好马匹，只听那位师太说，今日送了你去，你要万事小心，见了你爹如何如何，见了你娘又如何如何，还说什么万里之隔，千万要见机行事。那姑娘只是点头答应，最后就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韩商起身问道。

小二哥缓缓说道：“她说等日后回来侍奉师父您老人家。我只听到只言片语，不过那位师太已将她送到了别处，今夜肯定不会回来了。”

韩商心头一凉，暗想走便走了，日后未必不会重逢。他猛饮一口酒，从怀中抓了一把钱按在桌上，起身提剑，要奔后堂走去。

小二哥急忙拦下韩商，道：“客官，这酒钱……”

“怎么，不够么？”

小二哥讪讪一笑，顺手抓起几颗钱，搭眼一瞧，道：“客官一路上走了不少地方吧，如今钱不值钱，今日七百钱足贯，明日便要一千钱，铜钱还好，可这铁钱么……官府三令五申，若非官铸，外来的私钱一概不许买卖，小的眼拙，跟掌柜不好交代。”

韩商从不在乎钱财之事，从怀中摸出一块碎银子，道：“小哥收好，余下的送你便是。”

酒店通往后院要走一条十步长的过道，韩商走到门前，刚要挑帘，忽听小二哥低声说道：“客官，那位师太回来了！”

韩商闻声止步。小二哥招呼一声，迎出店门，故意嚷道：“师太，怎么您一人回来了？”

“啊，其他人都在后院休息了么？”果真是青衣师太的话音。

韩商闪身进了帘内，透过缝隙，见那小二哥引着青衣师太进来，青衣风尘扑扑，吩咐道：“把马匹牵到后院喂饱，我明早起程。”

韩商观望片刻，见当真只有青衣一人，原本平静的心绪又起波澜，正胡思乱想，忽听脚步声近，青衣师太已走了过来。

韩商神色一凛，深知走脱已来不及，心念一横转回身，拨开门帘，与青衣师太四目相交，笑道：“师太，您这么晚才回来。”

青衣师太察言观色，道：“你来做什么？”

韩商道：“我是来送还酒钱的。”

青衣师太直言不讳：“你是在等雪夷吧？”

韩商神色一怔，青衣师太道：“我顾念你师门情分，不会为难你，但你千万别打雪夷的主意，否则，绝不姑息。”说罢一抖拂尘，迈步离去。

韩商呆立原地，沉思良久，直到深夜才回到房中，不敢想青衣师太和陆与峰的话，倒头用力睡去。这一夜辗转反侧，直到四更才堪堪合眼，清晨醒来，听窗外兵器声，猜知是青城弟子在晨练剑法，每出一招，便听她们齐声呼喝，如“幽谷还香”“竹涧升云”，格外动听。

晨练已毕，众人来到酒店用早饭。青城派两位掌门和武素心、陆与峰同席，见韩商兄妹走来，陆与峰起身道：“韩兄，夏师妹，请这边坐。”

韩商四下打量，不见陆雪夷身影，心中难免失落。陆与峰看在眼中，笑道：“韩兄，你在找谁啊？”

韩商收敛神思，道：“我在找座位，晚辈不便和两位前辈同席。”

谭连化笑道：“贤侄，我和令尊颇有交情，你安心坐下便是。”

青衣师太冷哼一声，道：“清明五侠，德尚威高，只恨山高水远，难得常见，不知谭掌门何以‘颇有交情’？”

谭连化尴尬一笑，道：“多是神交，神交已久。”

韩商见青衣师太对谭连化言语刻薄，而谭连化则处处退让，想必是有什么把柄握在她手中，正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位谭掌门在江湖上的名声亦正亦邪，遇到青衣师太，也算是他的业障。

韩商昨晚茶饭不思，腹中饥渴，一连吃了五碗粥，意犹未尽。夏铭焉一边为他盛饭，一边数落道：“你想着人家，人家想着你吗？”

陆与峰忍俊不禁，早早放下碗筷，瞧韩商一人吃得热闹，笑道：“人家都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我看韩兄是有粥无酒，去日苦多啊。”

韩商不愿计较，夏铭焉却一撂碗筷，道：“你才去日苦多！”

陆与峰知她难惹，又有师父师叔在场，笑道：“我见韩兄闷头就吃，实在无聊，说句笑话为他开胃，夏师妹何必当真。”

夏铭焉不依不饶，却被韩商伸手拦下，道：“多谢陆师兄好意，吃饱了。”他饿归饿，但若放在平时，绝不会最后一个放下碗筷，让旁人来等自己，只因他这时还为陆雪夷的事心存怨气，只好借机发泄出来。

青衣师太心知肚明，起身说道：“大家这就启程吧。”

众人打理行装，纷纷上马，出了镇子继续向西南赶程，顺着官道一阵驰骋，眨眼已行出十几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