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老者道:“这悬崖高过数百丈,瀑布飞流远近皆闻,纵然你会千里传声,崖顶上的人也未必听得清。”
韩商觉知此话不无道理,仰头看了看重重迷雾,暗想自己喊声再大,却又怎能穿破层层阻隔,传到陆雪夷耳畔,更何况这老者隐居于此,决不愿和外人联络,自己又何必不合时宜,多此一举,只盼她安然无恙,不要再做傻事,日后若有时机,必能重聚。
他正想着,却听青衫老者叹道:“尘世间打打杀杀,真是无处不在,老夫在这深谷中隐居数十年,却也难得清静,你看这山谷上面乌烟瘴气,无处藏身啊。”伸手一指头上的层层雾霭,道:“不过也多亏这谷中潮气湿重,才免得世俗腌臜流毒于此。”
韩商略作思索,点头笑道:“前辈能在海外魔教中找到如此净土,真是难得,晚辈唐突造访,冒犯实属无意,还请您见谅。”
青衫老者笑道:“你自然是无意,难不成还是有意么?哈哈哈,这断谷上不见下,下不见上,正所谓猿猱欲度愁攀援,谁敢冒险下来呢?你落在这里,也真乃上天眷顾。”
韩商听了此话,再看远山近水绿意盎然,风景旖旎,心中大觉惬意,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时至如今,还有什么羁绊放却不下。忽而想起梦中场景,顿时心有所悟,那漫天飞舞的衣带,应该便是山壁上缠绕的攀天藤,而在云海中随波逐流,应该便是落水后产生的幻觉,至于那位骑鹿飞行的白衣术士,想必正是眼前这位青衫老者了。
青衫老者见他陷入冥思,问道:“奇怪,你为何不问老夫是何许人也?难道老夫久居此处数十年,这世上的礼数风俗都变了么?”
韩商笑道:“并非如此,自古隐士无名,晚辈只是不敢贸然求问。”
老者颔首说道:“是啊,隐者本无名,又何须去问。老夫肥遁深谷,数十年不曾与外人交往,每日与这树友,水友,石友,剑友为伴,今日又有小友从天而降,不期来访,虽说唐突了些,却也无伤大雅。”
韩商听了“剑友”二字,心神一荡,蓦然回想起灵儿的话,再看这老者满头白发,已逾耄耋之年,加之他隐居剑爷山数十年之久,莫非便是刺秦剑冢的守护人,铸剑派掌门葛千寻!
青衫老者见他神情有变,笑道:“小友不问,莫非知道老夫是谁?”
韩商收敛遐思,道:“晚辈见闻浅薄,着实不知。”
青衫老者点头说道:“不知便不知吧。你活动一下筋骨,老夫有事请你相助,你可愿意啊?”
韩商急道:“自然愿意效劳!前辈救命之恩,晚辈结草衔环也难报答,您有何事尽管吩咐,我一定尽力!”
老者伸手一指左侧山壁,道:“去搬一块石头过来。”
韩商转头看去,只见数十步外的崖壁下乱石堆垒,少说有数百块之多,且都有磨盘大小。他此时伤痕累累,浑身无力,搬运一块尚无把握,却暗下决心,笑道:“前辈放心,这些石头全交给我,不出三日必当搬完!”说话间挽起两只袖口,脚步沉重,缓缓走去。
青衫老者却道:“慢着,我只让你搬一块便是。”
韩商心生诧异,道:“前辈,我身上虽有伤,但……”
老者摇头笑道:“小友不知,这些石头绝不能一次搬光,否则老夫明日还有何事可做?人生在世,总要有个盼头,一日有一日所盼,一年有一年所盼,一生则要有一生所盼。”
韩商咀嚼话中之意,一时间心生木讷,不知所措。
青衫老者接着说道:“老夫每日只搬一块,积年累月下来,也不知搬光了多少石堆,取走了多少柄宝剑。对老夫而言,这一日所盼便是一石,一年所盼便是一剑,一生嘛……呵呵呵,我也糊涂了。”
韩商心中更增几分笃定,连忙问道:“宝剑?前辈是说,这石堆下面有宝剑?”
老者淡然说道:“嗯,不过也不是每堆石头下都有剑,往往也是徒劳一年半载。但这三堆石头下确实埋藏着宝剑,老夫已取出了两把。”
韩商急道:“不知是什么宝剑?”
老者目光一转,看向远处,道:“山谷中藏剑无数,且皆是名剑。这三堆石头下面便是唐代名剑,剑柄上刻着‘昆仑三圣’四字,我取出来的那两柄,剑身上分别刻着‘镜中花’、‘水中月’,老夫却想知道,这第三柄剑上刻着什么字。”
韩商此时已断定老人的身份,暗中忖道:“灵儿说刺秦剑冢在剑爷山中,这谷底人迹罕至,想必剑冢便在附近,而这位前辈又以收藏宝剑为好,十之八九便是葛千寻了!”
韩商想到此处心潮澎湃,不知该不该直言相问。青衫老者见他欲说还休,抚须问道:“莫非你知道这第三柄剑上所刻何字?”
见韩商摇头示意,老者笑道:“昆仑三圣是唐朝最富盛名的侠士,传说昆仑派名震天下的‘碧落七剑’,便是出自这三位武学大家之手。然而后辈欺世盗名,你也叫昆仑三圣,他也叫昆仑三圣,林林总总好不热闹,这三柄剑究竟是不是三圣所用,早已无从考究,不过从做工来看,确实是万中无一的宝器。”
韩商若有所思,道:“前辈淡泊宁静,不急于求成,若换做是我,早已一气将石头搬走,也好早些知道这剑上所刻何字,免得被它终日困扰。”
老者颔首笑道:“你我处境不同,你在大千世界,处处皆是风景,可老夫在这深崖底下,难得有一件牵挂。”举目又看向头顶,意味深长地说道:“万事不可锋芒毕露,宝剑也须隐去七分锋锐,方可无坚不摧。当你何时明白这个道理,也就成器了。”
韩商闻听此话,不无感悟,可心念电转,不禁又觉得奇怪,在他意念之中,但凡隐者,皆应心静如水,纵使身居闹市,也会如陶潜诗云: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然而眼前之人纵有百岁高龄,言谈举止中却并未流露出多少出世情怀,反而显得处处“放不下”,事事“想不开”,尤其是他数次仰望崖顶,目光中竟满是眷恋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