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首打油诗是这样作的:
前天帮人砌坟茔,
哪知今日到自己?
人人生死两不知,
唯有中间当珍惜。
要讲讲这首打油诗之来历,先要从方世六说起,方世六,向阳村五社人,他与武侠小说、影视剧中的方世玉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也不会什么武功,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父亲也是农民,去世了,享年八十五岁也算白喜事,送老人上山砌坟那天,苏九也在那里帮忙,苏九喜欢喝酒是个口无遮拦、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又喜欢跟别人打嘴仗的人,道士先生谭某谭先生跟他很熟、嘴仗打习惯了总是一见面就戗、好在不论怎么说都不会起火……棺材在墓室里放稳当了,谭先生又咿咿呀呀一阵后才住了嘴,苏九笑道:
“你牙齿不痛啦?”
谭先生以为他说的一句正经话:“我牙齿不痛啊?”
“你牙齿不痛?那你昨晚上哼了一夜今天又哼了半天?”
谭先生笑笑无语。
旁边有人说:“谭先生他那不是牙痛……他哼的还是有个名堂的呢!”
“有屁的个名堂,你以为他们哼的那些真的中用啊?中屁的个用!”苏九说,“世上无神鬼……就是道士先生在闹!就是他们在闹在骗人!”
“也不能说他们在骗人……没有他们还不行呢!”
“谭先生……这一段时间你们还蛮忙啊!”有人说。
“忙得很……我已经有差不多一个星期没有好好睡过觉了,熬夜熬得太难受了!”
“……那你们明天晚上又到哪里去骗吃骗喝呢?”苏九笑道。
谭先生说话也没经过脑子脱口而出:“明天……明天就去你们家里骗吃骗喝!”话一出口,覆水难收,后悔也无济于事,好在苏九跟别人打嘴仗向来是乱说无忌、也不介意别人怎么说自己,他依然笑道:
“……我明儿死了,你去骗吃骗喝我是要找你麻烦的,真让你牙齿痛得哎哟哎哟怪叫的……”
谭先生说错了话惊出了一身冷汗,见苏九并未生气还呵呵大笑才舒了一口气也陪着笑,任由苏九再怎么说也不还嘴了,还嘴也只是一句:
“你嘴巴厉害我认输我甘拜下风!”
帮方世六父亲砌坟的十几个男人都是向阳村五社人,听到他们那样打嘴仗的有“木县长”曹成木、“红孩儿”余云丁、“银狗子”苏贵银、“笑老虎”向开民、“闷葫芦”许士河、“牢骚大王”苏富金、海娃子许士海、“猴子”谭家旺等等,但没人量到会被谭先生不幸言中。坟砌好了,焚香烧纸,爆竹轰鸣,又一位老人离开了人间入土为安了,苏九笑道:
“……方世六的父亲,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猴子”谭家旺说:“方世六的父亲下辈子也可能投胎做女人呢!”之所以叫谭家旺为“猴子”,是因为他爬树特别厉害,五六十岁的人了,摘椿芽子多高的椿树他还爬得上去、打核桃多高的核桃树他也没问题,年轻时爬树就更是小菜一碟了。
“男人死后谁说的也可以投胎下辈子变为女人?”
“我也是听老辈子讲的……”
“笑老虎”向开民问道士先生:“谭先生……男人死后投胎下辈子是可以做女人是不是?”向开民人称“笑老虎”,他从未跟别人红过脸、吵过架更甭说打架总是笑呵呵地说话笑呵呵地办事……跟他打过交道的人都说他是不简单的人,而他的口头禅就是:
“每个人都不简单!”
谭先生回答:“古人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为知也,这个问题我真的还不知道……”
“木县长”曹成木“啪”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说:“谭先生……过于谦虚等于骄傲呢!对于这个问题你会不知道?你们道士先生专门超度亡灵的人会不知道?你有没有搞错?”巫山县曾经确有一位叫什么木的县长大人,他开会讲话老喜欢用手掌或拳头拍桌子打板凳,曹成木跟他特像在拍桌子打板凳方面甚至超过了那位县长大人,他讲话吹牛跟前没有桌子、板凳时就拍自己的大腿或屁股、有人挨着他时也喜欢拍在别人身上。知道他的个性后,熟人总会跟他保持一定的距离。
谭先生说:“你是‘木县长’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你更应该知道嘛!你说男人死后下辈子有可能投胎变为女人吗?”
“我说啊……男人死后下辈子有可能变为女人,我也是听老辈子们讲的,你说有没有可能啊?”
“……那就有可能咯!”
“红孩儿”余云丁转过头去问苏九:“苏九……你下辈子是想继续做男人还是做女人呢?”
“我呀?下辈子做女人,苦活路、重活路都是男人做了的,做女人比做男人好玩些,女人只是生娃娃时有点难受……”
下午三点多吃了中饭,帮忙的不论远近大部分都骑着摩托车往屋里赶,天气转晴了,碧空万里。苏九喝了一瓶啤酒和一杯白酒,吃饭的时候,几口酒下肚,他又吹起他的酒牛来了:
“……男人喝什么饮料?饮料是女人跟小孩喝的,不喝酒算什么男人?最起码也要喝点啤酒才像话,是真男人啤酒要喝白酒也要喝……”
“骑车的人酒要少喝一点,哪怕乡村土公路上没有交警,为了安全嘛!”和他坐一桌的“银狗子”苏贵银说。
“怕什么?我回去还要经过一段水泥路,碰到了交警也不怕,交警有什么好怕的?交警他们也是人嘛,又没有三头六臂的……喝酒开车不安全?不喝酒开车就安全吗?我那次骑到沟里去了就没喝酒……我每次喝了酒倒没出过事……”
旁边桌上的“红孩儿”余云丁笑他:“你喝了酒骑摩托车没出过事?好像前几天我还看到你把别人的猪圈门撞垮了?”
“那是小事不足挂齿,前几天……我人没受一点伤是不是?”
“那是没受一点伤的?只把腿上搞了一绺皮掉了,你把裤脚弄起来我看一看有没有疤子?”
“那点小伤算什么?余云丁……‘红孩儿’你还劝别人少喝一点酒,你自己脸都喝红了还劝别人?”
余云丁笑道:“我一口酒都没喝啊喝的是饮料,我这红脸没办法从娘肚子里生下来就是红的……”
苏九说:“余云丁啊……你……我估计每一次交警看到你骑摩托车都会拦你啊?”
“我骑摩托车交警很少拦我……”
“很少拦你?你肯定是日白扯谎的,交警一看到你那张红脸不拦你不打死你?”苏九笑道,“其实骑摩托,喝点酒才安全才有意思呢,喝点酒了开摩托就像在开飞机样,就是摔倒了受点伤一点儿也不感觉到痛呢!不信你试一试嘛!”
“红孩儿”摇摇头笑道:“我胆子小不敢试,怕一试就试到医院里去了……”
曹成木望着苏九笑,苏九又对他说:“不信?‘木县长’你也试一试嘛!”
曹成木把饭碗放桌子上,劈桌子上空处一巴掌,吓得坐他旁边的许士海海娃子一跳:“你发什么鬼疯啊‘木县长’?”
“木县长”没理海娃子对苏九大声道:“真的呀?”
“蒸(真)的不是煮的……你试一试嘛!”
“哎呀……喝酒后骑摩托确实有点意思,我试过,像神仙腾云驾雾一般……但我再不敢试了,怕……”
“怕什么怕?怕交警?”
“怕交警还不是主要的,主要是怕……怕……轻则进医院重则去阎罗殿!”
苏九回家骑摩托载了两个人一位老人和一个小孩,小孩是他三岁多的女儿小燕子,老人是他们邻居家海娃子许士海他妈,海娃子的母亲一个劲地叫他开慢点,小燕子又喊他开快点,苏九问小女儿:
“小燕子……我……你爸爸……开车快不快?”
“快!”小燕子回答。
“坐爸爸的摩托像不像坐飞机?”
“……我没坐过飞机呀?”
“你没坐过飞机呀?”
“嗯……”
“那爸爸就告诉你,坐飞机的感觉就跟坐爸爸的摩托差不多……”说完又加快了速度。
“九娃子……慢点!慢点!”老人又怪叫道,“我要下车!我要下车!”
苏九只好又减速慢行,老人才住了口。
苏九他们拢屋了,他老婆在门口烟田里扯猪草,烟长了差不多有矮板凳高了,他们也只有门口那一块烟田里没有打除草剂。两只喜鹊歇在院坝边梨子树上正叫得欢,海娃子妈下了车拍拍胸口、长舒一口气心里一块石头才落了地,苏九没把摩托骑进堂屋里,在院坝里熄了火,他下车把女儿搂下车,女儿小燕子嗲声嗲气地喊了一声妈像一只小燕子一样朝烟田里的妈妈“飞”去,她妈说:
“莫来……你来干什么?”
紧接着又是一句:“慢点跑怕摔倒了!”
苏九站在院坝里望着梨子树上的两只喜鹊说:“……喜鹊叫财运到,打电话给牛娃子买码,买22和11各买一百块钱……说不定会中!”
“中中中……你想得倒美!脑壳都想扁了!喜鹊它长起嘴巴是叫的嘛,不叫不成了哑巴?人有哑巴没听说过鸟也有哑巴……”小燕子妈说。
“……我到笃坪去的啊!”
“你又去笃坪搞么哩啊?”
“有事呢……”
“有么哩事啊?”
“别人从官渡帮我带的一壶白酒到了,我去拿……”
“又是酒酒酒……要拿明天去拿,你拿没拿个别的又是酒酒酒,明天去拿,猪圈里稀了,你背两筐树叶子在圈里!”
这样,苏九就没有去笃坪,背了几筐树叶子在猪圈里……苏九死后,他女人哭得死去活来说她那天不该阻止他去笃坪,有人劝她说:人怎么死都是该应的不是她的错。
第二天吃了早饭,他就骑上摩托去笃坪,骑了百多米远又回去拿了安全帽,他那安全帽也只是名字上叫安全帽,还是两年前十块钱买的W货,戴上纯粹是应付交警检查的。平时苏九骑摩托出门他女儿小燕子总喜欢撵路(闹着要跟着去),那天也怪,苏九走时逗她要她跟他去玩而她不愿意去,他回去拿安全帽时又问她:
“小燕子……跟我‘坐飞机’下笃坪去玩?”
小燕子还是摇头:“我说不去就不去!”
“你为啥不去啊?”
“不想去……”
“不想坐‘飞机’啦?”
“不想坐……”
“……你骑摩托慢一点啊!”他老婆说。
“我今早上没喝酒……”
“不管你喝没喝酒,没喝酒也要骑慢一点!”
苏九有点不耐烦了:“知道知道……我又不是才骑摩托的,技术高超怕什么?”
“还技术高超?吹牛吹到我面前来了!不久在窑湾沟里那一回你忘记得这么快呀?”
苏九没说什么,突地一声摩托就不见了。苏九老婆说的窑湾沟里那一回,他开得太快弯没转过来摩托有如飞机降落于沟里,还好人只受了一点皮外伤。
路上碰到熟人,一一打了招呼,笑一笑、招招手或点头示意、啊啊几声……经过他同学万方明家门口时,他踩了一脚刹车,万方明在院坝里散步,万方明说:
“到屋玩一会儿!”
“不玩了,活路有点忙……”苏九望望万方明田里的烟说,“你们的烟比我们的长的好一些……你去年不是在北京打工吗?”
万方明说:“是啊,在外面打工打厌烦了,今年在屋里种一年烟看看……”
“你种了多少亩?”
“种了十一二亩……”
“十一二亩随便五万块钱没问题……”苏九说。
“十一二亩烤烟只要能挣五万块钱,明年我们两口子还在屋里种烟。”万方明说,“他们蛮多人说烤烟搞不到几年了,现在到处都在禁烟……”
苏九说:“到处是都在禁烟,但我想烤烟在我们这一辈人手里还不会被打灭……”
“我想也是……”万方明说,“到屋喝茶!”
苏九说:“回来路过你们这里如果你还在屋里就喝茶嘛,不过……我回来也许不经过你们这里,从黄秋树那条路。”
“从黄秋树那条路不好跑,从那边比从这边近是要近一些,但那边的路没硬化还是土公路,骑摩托走水泥路舒服多了。”
“那也是……”
“你种了蛮多年的烟了啊?”万方明问。
“种了它妈的十几年了,种烦了!”苏九说,“你想在屋里种烟,我不想种烟了想出门……”
“出门在外时时难……不过现在出门比我们一九九几年那时候去海南岛要好多了,那时候我和你被査暂住证的抓了……还记得不?”
苏九笑道:“怎么会忘记啊?现在出门不愁拿不到工资啊?”
“那确实不愁!”
苏九叫了声拜拜又发动了车子,从同学家门口下去不远又碰到了他们向阳村的杨支书,杨支书开一辆白色小轿车,见他摩托开得飞快也叫他慢点,说:
“……骑摩托不是开飞机!”
杨支书的话还是起了一点作用的,接下去那段下坡路他是减了速,但一到马家沟下边平路上,他又把普通摩托当跑车开了,那呜呜呜的声音听起来确实够刺激,还有路人回头率也很高……过了马家沟那座小桥,快拢白瓦屋也就是笃坪加油站那里了,突然前方几丈远从岔路上出来一辆拉一满车水泥砖的三轮车,紧随其后的也是一辆摩托车,苏九啊地一声摩托车就滑倒了,安全帽从他脑壳上挣脱了从三轮车肚子下面滚了出去,三轮车后轮子从他脑壳上过去了,他第二声啊也被碾碎了,脑浆涂抹在地上和车轮子上……
道士先生也是找的谭先生他们那一班人,但谭先生没去,他浑身疲软无力在屋里睡了一夜又半天……送苏九上山帮苏九砌坟的也有“木县长”曹成木、“红孩儿”余云丁、“笑老虎”向开民、“猴子”谭家旺、“闷葫芦”许士河和他弟儿海娃子许士海他们,但他们那一天谁也没说没笑,都沉默无语变成了一个个“闷葫芦”或者说像一个个哑巴样……只有苏九的女儿小燕子像一只无忧无虑的小燕子飞来飞去,也不懂她妈为什么哭成了一个泪人,还问她妈妈:
“……爸爸怎么还不回来?”
也是邻居龙家强的老婆抱着娃娃去外面转,双眼也湿润了,小燕子问:“阿姨……你怎么也哭了?”
“我没哭啊……”
龙家强的老婆小名叫秋菊,跟张艺谋的电影《秋菊打官司》里面那个秋菊同名,她抱着邻居家懵懂无知的小女儿又想起了自己已死好几年的大女儿玲玲……下一章不讲有关秋菊大女儿玲玲的事情了,因为接连几章讲述有关死亡的事情读者怎么受得了呢?下一章作者打算讲讲喜剧性的东西,能让读者心情轻松、笑一笑的东西,先谈谈曹成木也就是所谓的“木县长”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