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女楼前头的造势整整用了六天,六天后,无论是在金陵哪个角落说起越女楼,周围的人都不会陌生了。从外头看,越女楼只是一个普通的酒楼,但客人之多,甚至需要排上几天的队,以至于它对面的客栈也赚得盆满钵满。
据说越女楼在开业的第五天,就有江湖昔日名女侠沈老太君光临,并亲赐书;第六天,则有峨眉派女掌门沈练荷做客,一套峨眉剑法潇洒俊逸,令金陵之女子纷纷心血沸腾,欲有学武之心,第七天,更有金陵第一花魁菀娘一展天籁歌喉天仙舞姿。
据说越女楼有三楼,二楼人人可进,三楼却需要点满至少百两的菜色,但最热闹的地方,则一楼,一楼中央有一个擂台,擂台上挂一个大匾,上书的便是沈老太君所赠“巾帼”二字。
每日这里会举行两场擂台之赛,男女侠客皆可参与,擂主在蝉联之时,每日饮食皆由越女楼提供。除此之外,挑战只两个规矩,一是以武会友,点到即止,不可造成伤亡;二则是,擂主或攻擂一方,必至少有一个得是女子。即是说,若原擂主是男子,那么攻擂一方,必须得是女子;而原擂主若是女子,则攻擂一方,男女不限。
这时候的侠女不算多,但也不甚少,无论是单走江湖还是名门之后,听到这个消息,也纷纷赶来,想要在这越女楼中拔得头筹,以名震江湖。当然这些女侠不远万里能赶来,更重要的是越女楼里还有一个最最让人魂牵梦萦的人物——
据说在越女楼里做宾客的,有天下第一美男子玉郎江枫。他不常出现在楼里,但一天之中总有那么几次出现,只要你在那儿待上一整天,他准会出现。他偶尔会在二楼经过,在三楼吹箫,不过出现更多的,却是在四楼。四楼属雅间,非大富大贵能出千两银子,或有大才大能成为擂主之人物,简直是门都摸不到的。
便是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也扭扭妮妮的,或是蒙了面,或是假扮男子装束来越女楼吃饭,然而无论如何,她们都极注意自己的风度仪表。而在越女楼,她们也有了惊喜,一来侠女的风姿对于她们是很新鲜的,看着武功高强的女子与人争斗,面色平和,风淡云轻,这些小姐们便也总想学上个一招两式;二来楼里头还有一个可能随时会出现的美男子,她们便是羞涩,也总想偷瞟几眼,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迷人样子,才能让自己几个闺中密友心心念念。
其实她们的男人装扮实在是失败的很,不过同是女子,只觉新鲜,哪里会说破。而男人见了,更不愿意说破了,只看这些小姐们白生生的面皮窄细细的柔腰。
虽然有个江枫在,不免让男人们觉得无趣,但不仅楼里端菜的不是些大声吆喝的俗物东西而是些个娉娉袅袅的白衣佩刀女子,连客人也都是一些生得漂亮的女子,更有一些英武气概与众不同的女侠,如此情形下,男人们也忽略了江枫,挤破了头要进来做宾客,哪怕不能在擂台上力压群艳让二楼三楼的女子们倾心爱慕,也要寻个地方让眼睛好好吃顿饭。
不过在这不乏武林好手的重重女子的包围下,他们倒也乖得很,绝不敢放肆,竟也学出一些投诗送画的风流事儿来了。而一些富贵风流才德不凡的男子,也慕了越女楼的名声,常进楼来一探究竟。
唐眠对于越女楼的优势劣势,是极清楚的。开业三个月,楼里出乎她意料的热闹,也让她高兴了许久。
越女楼的菜,说好也不算极好,只可算是不太差。但进楼来的,大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所以酒菜的好坏也已在其次。加之连送菜的姑娘也都会不俗的刀法,造事者也几乎没有出现过;越女楼的名头渐响,来往的宾客也越多,一些曾在擂台上争斗过的侠女们,彼此间也有结成了朋友四处游历探险的,有几个也和楼里的姐妹成了至交,常常回来探望。也有大家闺秀认识了行走江湖的侠女,又结成一段别样的友谊。
讨论胭脂水粉衣料头饰者有之,讨教武功招式者有之,品评楼内之上品男子者有之,彼此传授御夫经验者,亦有之。
一来一回,主宾皆尽欢。
楼里的姐妹多,闲来无事,也就扮了男装到街上去游荡,遇到有抛妻弃子不顾妻女的男人,官府又不处理的,也常出手教训。
一时之间,虽有少数金陵旧贵女子对越女楼的高调嗤之以鼻,也有一些迂腐士大夫大发“女子之道德崩于此也”的愤愤感叹,但大多数之金陵女子,无不对自己的越女楼经历津津乐道。
总之,虽有褒贬,但越女楼已和金陵的官员通气,又有数十把刀子在,也没有人真敢找事的。这别样的酒楼,也就一天天开下来了。客人的数量稳定了,可地方却是不够用。
不得已,唐眠只得把对面的客栈也辟成了新酒楼。这客栈原先她已买下来了,只因她早预料到越女楼可能的盛况。不过开客栈自然还是不如酒楼赚钱——她只消再上江枫去对面走走就好了。
对于江枫这几个月来的表现,唐眠是极满意的。
自从上次把江枫从金芍药那里救回来放在姐妹堆里以后,她就发现江枫心里已少了许多偏见,平时虽众姐妹要调笑他,戏弄他,他也宽容以对。甚至有一天晚上,她还看到江枫在湖边遇到了怜星,两人谈了许久的话,回来后,怜星的脸上已有了笑影,也开始在越女楼帮着待客做事。她气质出尘容貌清丽,虽身有残疾,却也有几位城内的宽容丰俊之士,立刻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江枫有这么大的变化,是唐眠也想不到的。
不过唐眠不知道的是,江枫本虽出自书香世家,但自小习武,性格也是通达。
唐眠想的也是不错。
江枫当日痛恨移花宫,一是听闻移花宫恶行已久,而是因为他的大哥燕南天与邀月的宿仇。可是在家破财散被唐眠所救又亲眼见了移花宫的女子后,他心中的偏见也就渐渐地消逝了。
他想通了,自己这条命已被移花宫救了两次,甚至不与他计较当初十万两之事,把月奴母子待得极好,哪怕江湖之人再痛恨移花宫想要处之而后快,他却是没有这资格的。
在越女楼中吹箫抚琴帮着结账之事,他原先是反感的,可他渐渐发现女子们全不似男子粗俗,她们的行事都是极有礼的,从来不逾矩,只是微笑地羞涩地看他。他始察觉,竟是自己把她们想得粗俗了心中才多了不快。江湖上流传着说他从玉面郎君成了“粉面郎君”“金陵第一面首”的笑话,他虽不喜,却也不多言语。
他家破财亡,本来就是落魄之人,已没有当初富家公子高傲的资本,凡事需要凭一己之力来养活自己和月奴,还有月奴腹中的孩子。在越女楼有正经事可以做,而不至于重蹈金芍药之覆辙,已属幸运。他只打算着,若是有朝一日能够还清十万两,便和月奴自己买一幢小宅子,与移花宫比邻而居——毕竟月奴与怜星的心结已解,无甚隔阂,她与宫中姐妹也有情分在,不愿生生离别了,而两人既已无家,家在何处也是一样。
移花宫已不再是移花宫,越女楼上下的日子就这样平静而热闹地过,心头充实,嘴边带笑。
到得越女楼开业第四个月上头,花月奴的孩子也生了下来,一对双胞胎极为讨喜。满月酒的时候,小半个金陵的女人都送来了些小衣服鞋子。
正是这当口,越女楼第一次迎来了一个踢馆子的客人,这个客人确实厉害,不过进楼一刻钟,便已成了当之无愧的擂主——擂台之上,竟无人能在他底下走过三招!
“大宫主,不好了!那人一点儿也不讲理,得了擂主就开始大喊大叫,想要我们把那江枫交出去呢!”青鸾急急忙忙跑进来的时候,唐眠正在和怜星对弈。
怜星进来已开朗了许多,时常找她来说个话,除了练功,她也找到了自己的新兴趣,时常喜欢在厨房摆弄两下子,尝试出许多菜品来。不得不说,她在这上面竟颇有天分。
唐眠本来就最喜好酒好菜,立刻把怜星奉为了越女楼的第一大监厨。
其实移花宫的女子,以前每日不过是练武打劫,或是做一些日常的活计,眼下楼里需要的人虽多,却还有些空闲。姑娘们便开始寻一些喜欢做的事了。有些本就温婉的,学起了绣工,另一些和闺秀小姐在一块多了,便开始学习琴棋书画。
唐眠对这些是一概不阻止的。
楼里的姑娘长得美,又是各有特色,金陵权贵们也常慕名而来,有时候一些个男人身有万贯家财,却还是不得不对一个泼辣的小女子低头。在越女楼里,倒算得一道叫人期待的风景了。
楼里女子却也有一些已有了心仪的对象,在唐眠的鼓励下,倒也互通尺素起来。
因着这些姑娘们的人脉,越女楼水涨船高,倒更加成为金陵的第一大楼了,便是官府也不能再轻易动它。而寻常的江湖人士,就是在越女楼里,也得多注意几分言行举止。
现在赶来越女楼里踢馆子的,自然不可能是平常人。
唐眠已隐隐猜到了来者,辞了怜星,乘了马车去了城里。她和怜星觉得城中吵闹,所以每日多还是在城郊的宅子里休养。
唐眠到的时候,越女楼的门口已挤满了人,看到她的马车来,众人自觉地让出一条道路来。
“枫弟!你竟一直待在这里?男子汉大丈夫,如此行为还有尊严么?快跟我走!”
门内一人,蓬头散发,拉着江枫就准备冲出门去。
幸而周围人多,他施展不开功夫,不然可能早就带着江枫离开了。
唐眠眉头一皱,敛袖走近几步。
来人见他到来,本来满脸怒气,在见到她的脸后却不由得一怔:
“邀月!……竟是你。”他的脸上又涌现出怒容,“我早该知道是你!你针对我就算了,又何苦如此作践我的兄弟?”
唐眠伸出纤纤小指假装挖了挖耳朵,嘴角扯起一抹笑:“阁下是谁?在下越女楼楼主唐眠,却不知邀月又是哪位?感情您是找茬找错人了吧?”
“邀月,你!……”燕南天怒不可遏,他想拔剑,却又发现这是市井街头,周围围着的都是普通的百姓,他回头看了看身后奇怪的楼,道,“你这又是在做什么勾当?”
“我在做什么勾当,开酒楼啊。”唐眠撇撇嘴。
“不管你要做什么,尽管冲着我燕南天来,枫弟是我最好的兄弟,但求你放过他!”燕南天道。
“好啊,我冲着你来。”唐眠从善如流,“就请你在这一个月里每天把咱们越女楼从头到尾用布擦一遍,再替我们楼里的姐妹们把衣服洗了,我就放过他,怎么样?”
还没等燕南天答应,唐眠就已经朝四下大声道:“众位金陵城的百姓,大家可看好了!这位来我们楼里闹事的,就是江湖上的第一大侠,人称神剑的燕南天,这燕南天喜欢我楼里的贵客江公子很久了,因而前来闹事。不过现下燕大侠也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准备给我们越女楼做杂役!大家都给我们做个明证呐!”
“枫弟是我的兄弟,我怎么会喜欢……”燕南天只觉得胸口闷了一股气。几日不见,他发现邀月说起话来竟多了几分俗气,让人不齿。他总觉得邀月话里有什么不太对,然而一想,他确实挺喜欢他枫弟的,不然何以结拜?
他心中抑郁,口中却拙,一时不知道怎么说话,只能看着周围一帮民众脸上突然换了一副兴奋的八卦笑容,对着他和枫弟指指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