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吹雪打量着少年的眉眼,只觉得线条有些熟悉,突然问:“你爹是谁?”
“我也不知道,我娘不跟我说,姨也不跟我说——她们以为我不知道,但是我记得,我爹是个很厉害的人!而且是个很厉害的剑客!”少年骄傲地抬起头颅,仿佛那个厉害的人是他自己。
西门吹雪道:“可你还并不是一个成熟的剑客。”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少年不甘示弱,“你若是因为这柄剑小看了我,那你也不是一个成熟的剑客!”
“与我比剑,就需要有必死的觉悟,你还不行。”西门吹雪看着少年晶亮的眸子,道。
这是一个拥有坚定信念和生活热情的人才拥有的眼睛,这眼睛甚至让他想起陆小凤。
“我……”说到死,少年显然有些犹豫了,可他立刻收起了怯懦,握紧手中的剑,“好!死就死!没有必死的决心,也打不了胜仗!”
少年摆好了架势,抬头道:“你接好了!”
他平平地刺出一剑。这一剑看似很平,很缓,没有任何的招式。
然而西门吹雪略略吃了一惊,因为剑并没有看起来这么慢,一瞬就到了他的喉前,而紧跟其后的是一股奔腾不息的海浪般汹涌的剑势。
一个年纪轻轻的孩子,有这样的造诣,着实让他惊讶。
他的手轻轻一动,未出鞘的剑毫不费力便接下了这一招。
轻易的接招让少年有些觉得受轻视,他皱起眉头,目光灼灼地盯着西门吹雪,嚷道:“拔剑!再来!”
“以你的资质,再过十年,或可与我一战。”
“十年太久!现在就拔剑!”少年年少斗猛之气上来,也不多话,提剑刺了上来。
从再次的对战中西门吹雪看出他的剑势并没有乱。他的招式扎实,每一招都能让人看出一股子倔强和认真。这实在是很难得。他的剑和他的不一样,也许能够创出剑术的另一番光景来。
西门吹雪叹了口气。他不愿毁了这一棵苗子,却也不愿意随意应战。因为在他眼前站着的,确实是一个剑客。
“仓——”龙吟一声,他的剑缓缓出鞘。
剑一出鞘,如不饮血,便无归途。
少年的脸色一变。他能感觉到一股彻骨的杀气寒意,从眼前白衣人剑出的一瞬起,他、以及他周围的空气都变了,好像一切都在以他为中心运动,甚至他手中的剑也不再听从主人的指挥,仓皇颤抖起来。
死。这个词突然攫住了他的咽喉。
他感觉到死亡的空气已笼罩了他。
不!不行!他压下胆寒,握紧手中的剑,向着浓重的杀气毫无章法地劈了过去。
噌!——
一道银光劈开冲天剑气。刀尖反而一压,将西门吹雪的剑柄压进了剑鞘。
“好啊叶小海!三脚猫的功夫居然偷偷敢跟人比剑,要不是我来的及时就只能给你收尸了!”一个鱼娘打扮的年轻姑娘收了手中的刀,踮起脚狠狠揪住少年的耳朵,“快,还不给人家赔罪!”
“唐姨,我……”
“你什么你,剑术差人家一大截还敢挑战,我都替你脸红!”
“对不起……”叶小海耷拉下脑袋。
“无妨。”西门吹雪微微点头,眼光却似乎被吸引落在一旁的“唐姨”身上。
“唐姨”也正好抬起头来看他,脸上微微一愣。
她的头发用一块柔软的布随意扎着,一身衣服样式简单,但明眼人极能看出布料用料极考究。手上一把五寸短刀,刀柄刻画着繁复的银饰。
而西门吹雪最在意的莫过于那张熟悉的脸,这张脸曾肤如脂玉,眼下却已被海边的阳光晒出健康的小麦色来。与以往的温婉柔和不同,这张脸如今显出活泼爽利之色。
他突然不知道如何开口。
“唐姨”看着他,贝齿雪白,笑容坦然,红日映照下的脸庞灿烂。
“好久不见,西门吹雪!”
“好久不见。”他的眼神忽如清晨漫上海滩的潮水一样温和,嘴角泛起一丝几不可见的弧度。
“原来你们认识啊。”叶小海颇有些郁闷,“唐姨你认识使剑这么厉害的人也不早告诉我!”
唐眠扭头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又似忽然想到了什么,急急回过头来问西门吹雪:“西门吹雪,你成亲了没有?”
“……没有。”西门吹雪发现这姑娘的咋呼劲儿还是没怎么变。
“还真是啊。”唐眠摸了摸下巴,眯眼笑起来,“当年的事我一直觉得对你挺愧疚的,你现在还没有成亲,我就更自责了。看你年纪也不小了,再要娶妻生子就更影响你追求至高无上的剑道了——你是不知道养孩子有多辛苦!”
唐眠用力扯了扯小海的耳朵把她拉到自己身前,对着西门吹雪一脸狗腿笑:“现在,一切都用不着那么麻烦了,我直接送你一个品行端正良好的儿子!这儿子我都辛辛苦苦养了好几年了,喂养得当,保证好用,有什么故障,绝对包退包修理!”
“……”西门吹雪只突然觉得此刻的海风略略有点大。
叶小海惊呆了,立刻挣脱开去:“唐姨!你乱说什么话!”虽然他很敬佩这个无数高强的剑客,唐姨也没必要赶着把自己送给他啊!太丢面子了!
西门吹雪在唐眠家住了三天,教叶小海练剑练了三天。叶小海已经变成西门吹雪的头号粉丝,不过他常做的事还是时不时向这个偶像发出挑战,然后被生理心理双方面虐得体无完肤。
倒在海滩上伤痕累累的叶小海问:“师父,你是什么时候和唐姨认识的?”
“十年前。”
“这么久?我记得唐姨很早就来了这边,她在你们那里呆不下去了吗?这里很少有外人来,……她是不是江湖上很厉害的人?”叶小海想知道的问题很多。
“她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西门吹雪问。
“唐姨吗?□□年前就来了,那时候我娘还在。唐姨是个大馋鬼,就是因为我们这边的鱼新鲜好吃就来了。当时我们城主因为谋反被皇帝杀了,皇帝罚了很多税,连着几年整个岛上人的日子都不好过,我们这里是小村子,吃饱不愁,但本来就挣不到多少钱,就有很多人被拉去做苦役。唐姨不知哪里寻了个办法,让鱼可以长时间保鲜,然而直接乘了渔船去内陆卖给大的酒楼,就能卖到不少钱了。现在税没有原来那么多了,日子也好过了,不过——”叶小海翻了个白眼,“她当时用挣来的钱把这附近的渔场都便宜买下来了,现在我们村所有人都得给她干活才能拿钱,所有看起来最好吃的鱼她就养起来自己吃,这个黑心鬼!”
“……”西门吹雪脸上泛起淡淡的笑影。
“师父你笑了?”叶小海眨了眨大眼睛。
“没有。”西门吹雪收敛起神色,起身离开。
“真笑了还不承认!“叶小海心里嘀咕,在师父身后做了个鬼脸。
西门吹雪走进一间小屋。
小屋里鱼香弥漫,雾气缭绕里,一个女子哼着歌煮着锅里的鱼。
“西门吹雪,你来了呀。今天本来想做煎鱼,知道你不吃,改成清蒸了。”
“……”其实三天不是吃海鱼就是吃海草,哪怕出清蒸西门吹雪也已经感到自己快承受不住了。
“小海的根基很好是不是?”唐眠又道。
“他,是叶孤城的孩子?”西门吹雪眉头微蹙。叶小海的性格张扬,颇爱玩闹,与叶孤城全不相似,但细看他眉眼之间,却似同一个模子。决战之后,他也曾打听过叶孤城的家人,想提供一些帮助,却被告知叶孤城孤身一人,从未娶妻。如今的白云城主也是由皇帝派来的人直接管辖。
“你还真猜得出来啊。”唐眠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当时我来的时候,他娘阿清还在,我在这里待了三年,就寄住在他们家。阿清是个很要强的女人,和渔人一起出海,独自把小海拉扯大。小海也很懂事,十岁的时候就已会四处帮忙。不过就是对剑一见钟情,一直很想学剑。阿清很生气,不允许他学,每次一发现就几乎把他的手打断。可是三年后的一天晚上,阿清把我叫去,才对我说了实话。
“以前叶孤城常常在这里的海滩练剑,阿清便由此和他相识。阿清是个很坦率热烈的女子,她很喜欢叶孤城,叶孤城也待她不错,他除了她,没有其他的女人。但是后来她就发现,他对她没有想象中的重视。小海出世的时候,他因为和人约定比剑,竟没有回来看她。阿清不承认叶孤城是小海的父亲,也不愿再和他一起回白云城,就还是带着小海生活在自己的小渔村里。因而江湖上都以为叶孤城是独身无子。
“阿清当时因为生小海的原因,身子不太好,多年出海,身体更大大透支,没有几年可以活。她拜托我关照已经可以独立的小海,而后就爬上了你们刚才所在的那块礁石,自己葬身海底了。渔人家的孩子都熟悉水性,我都想象不出来她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这样去死。”
西门吹雪突然想起来,他当时正是在那块礁石上替叶孤城下葬。
而一个容貌清丽的鱼娘曾经路过,对他说,这是他们的城主,请求留下他的一束头发供奉。
他现在还记得她无悲无喜的声音。
唐眠叹了口气:“也是到那时我也发现,她爱叶孤城爱得有多深刻,直至抛却孩子,生死都愿意相随。而这件事,也许叶孤城到死都不知道,他大概一直以为阿清已经不认他这个丈夫了吧。所以我当时就想,要是你没听我的劝也娶了一个爱你的女人,恐怕你们都要落得这样的下场。这样的下场于你们是无碍的,但对于阿清这样的女人,就是一辈子。”
如果孙秀青还是孙秀青,也许会走上和阿清同样的路。
西门吹雪无话可说。从七岁手中握剑之时开始,他此生的命运就已注定。
而世界就是这样,有人遇上了一个人,有人遇上了一柄剑,从此走向了完全不同的道路,连自己也无法控制,仿佛冥冥之中的安排。
唐眠用铲子将鱼盛进盘子里,放在桌上,道:“阿清嘱咐过我,不允许小海学剑,。但若是小海在以后五年内都坚持学剑不放弃,那么就让他自己去学,去外面闯。你也看到了,那孩子自己跑了几十里路问铁匠要了一块废铁片就能琢磨成这样,而你到的那天,正是阿清忌日的第五个年头了。”
西门吹雪在唐眠家中呆了三天,离别时将叶小海也带走了。
“保重。”唐眠风淡云轻地冲两人摆了摆手。
“唐姨你一点儿都不爱我。”小海回头幽怨地看她。
唐眠死鱼眼光束瞪他:“把你怀里我花了五百两银子请白云城第一铸剑师打造的宝剑还给我。”
“切……”叶小海撇了撇嘴。
西门吹雪觉得那姿势那神韵和孙秀青有九分九的相似。
唐眠好像读出了他的心思,道:“你不知道这小孩子以前多阴郁。被人说是野孩子,常和小伙伴三句不和就打架打又打不过,幸亏我来教了他几招,几下子把小伙伴打跑了,从此就被那些小孩子奉为孩子王。你看,人一欺负别人起来,就神清气爽精神抖擞了……”
唐眠的话里充满了自豪感,让西门吹雪想到了不好的回忆,默默扭过头去。
唐眠看着二人的背影消失在滩林上,叹了口气,对着一个人的自己落寞地笑了笑。
西门吹雪原来该有妻有子,那是她欠他的。
这样只为追求剑道而活的人,不仅剑术之上高处不胜寒,老来也总是孤独凄凉。
她就送他一个天资聪颖活泼开朗的儿子,让两人在剑术之上相互争斗探讨,想来无论对西门吹雪,还是对于热衷剑术的小海,都是最好的选择。
至于她,她早就习惯与人分离。
咸腥的海风从背后吹来,吹着她孑孑的身影,吹起浅滩上细细的沙砾和贝壳,吹向远方,流淌整个世界。
而她的背后,是广阔无际的蓝色海洋和出生的红色朝阳。
(《调戏了不负责,回头送你一个别(仇)人家的熊孩子来闹腾你后半世》完)
你叫西门吹雪?
是。
雪是雨雪的雪?
是。
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雪呢,只听说雪是很冷的时候才下的,雪自己也是很冷的。
是。
怪不得你人也这么冷,剑也这么冷。
……
我们那儿只有雨,很大的雨,还有很大的海!不过都是很热的!
……
哼!冰就怕火,虽然你是我师父,但以后我一定会打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