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时无聊到逗弄着地上的蚂蚁,又或是数着头顶上的古松到底有多少根针叶,从来都是乐此不疲。
秋日的天气总是无常,倾盆的暴雨说下就下,毫无征兆,有时,连蚂蚁这种天生就和天地有着共鸣的种族都无法预测,未能及时归巢的生命,脆弱得总是不堪一击,部分枯死的松叶被无情击落,像是一叶孤舟随着地面的洪流四处飘荡,或许有哪个好运的生灵会爬上去,能够搭载上这片命运的孤舟,又或许从头至尾根本就空空荡荡,只有一叶萧杀至死亡的孤寂。
梁瑞看得有些呆了,直到一声迟来的雷鸣将他惊醒,他才发现浑身已经湿透,隔着雨幕,他看到人们都尽量用各种办法遮住头顶,向着最近的屋檐下奔去。
梁瑞有样学样,用双臂挡在头顶,在这样的大雨中无丝毫用处,但这就像骨子里原有的本能,面对不测风云,人总该做点什么。
他快速地跑回和师尊一起下榻的地方,一进门,他就看见师尊从后堂走出,递给他一条毛巾。
师尊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有说,只是将头和身上随意擦了擦,随后回房间换了套干爽的衣裳,这才又折回前厅。
青松真人坐在桌子旁,房子内的壁炉暖烘烘的,梁瑞取了些木炭加进去,这才将一旁刚刚烧开的一壶水拎起,替师尊沏了一杯茶。
青松真人笑道:“承德啊,你的身子骨已无大碍,且修仙的基本功法也学得差不多了,以后勤加练习,保准能多福长寿,若是还留恋着红尘,就回去吧,只要你有心,在哪里修行都是一样的。”
“承德”是梁瑞的字,每次听师尊叫起,他都觉得心里暖暖的,他已不记得有多少年没人敢当他面叫这个名字了。
可是这次,梁瑞正准备将水壶放到炉台上的手却是微微一颤,他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个念头:“师尊这是要赶我下山么?”他从没想过师尊会放他下山,更别说“赶”他下山了。
他也不懂他为何会用那个“赶”字来形容。
他若走了,师尊的起居谁来照料?他总是对原先照顾师尊的那名道童不够满意,总觉得对方毛里毛糙的,似乎那名道童和附近道观的一名小道姑好上了,经常跑得没影。
他若走了,谁陪师尊下棋?谁陪师尊聊天解闷......许多许多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
想到师尊要“赶”他走,他就有些生气,不悦道:“您老可不能赶我走,我这皇帝都不做了,就为了来山上跟您学长生不老的法术,法术没学成,丹药也没吃够本,我可不走。”
梁瑞和青松真人向来都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与其说是师徒,倒更像是无话不谈的朋友。
青松真人道:“我这不是担心你有老婆孩子嘛,老是在山上清修不回去,总不是办法。”
梁瑞坐到青松真人对面,小声道:“那就更不能回去了,你说这新皇帝刚刚登基,我这老皇帝回去搅一棒子,不见得能落到好。”
青松真人笑道:“怎么?你还怕你家老三能吃了你?”
梁瑞一捶桌子,吹胡子瞪眼道:“嗨,我说老头子,我家三儿可是个孝顺孩子,不许挑拨我们父子感情。”猛地灌了口茶,随后得意地道:“我是怕我回去了,我那三儿有压力。”
青松真人揶揄道:“你那三儿是人中龙凤,可不像你这草包。”
梁瑞道:“他老子现在可有本事了,随便动动手指头就能让他五体投地。”梁瑞一边说着,一边掐诀手指挂在墙壁上的鸡毛掸子,“呔”地一声,那根鸡毛掸子在他得意的控制之下,围绕着厅堂打转。
这可是梁瑞的拿手绝活,观里谁要是不听话,少不得要挨上几下。
青松真人捧腹大笑,道:“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也敢在为师面前献丑。”
梁瑞嘻嘻笑道:“法术没学好,自然不敢下山的,师父你可得好好指点我,不能藏私啊,万一哪天我跑去大闹皇城,被人逮着,可就不好玩了。”
青松真人道:“唷,瞧把你出息的。正经点,还没回我话呢,你就一点不想你的家人?”
梁瑞端坐,捋须,正腔道:“世俗种种皆过眼云烟,红粉亦是骷髅,唯大道不生不灭,贫道既有心证仙得道,岂可再贪念尘缘,不妥,不妥......”
就在梁瑞摇头晃脑之际,“啪”地一声,那根鸡毛掸子就毫不客气地招呼了上来。
“哎哟,老头......你......你偷袭。”
青松真人气道:“让你学那些装神弄鬼的把戏。”
梁瑞嘿嘿笑道:“师父,我偷偷地放点风出去,让他们来看我,好歹我现在也是半个仙人了,不能太掉价,您看咋样?”
青松真人道:“随你,不过要注意点火候,可别把观内的门槛石给踩坏了,为师喜欢清静,也别闹得吵吵嚷嚷的。”
梁瑞道:“哪能呢,我这过气的皇帝也不会有多少人敢来理。”他稍一停顿,思索片刻后继续道:“还是不传消息的好,说不定亲儿子没来,倒把一些别有用心的豺狼给招来了。”
皇家的事向来都极其复杂,梁瑞敢说,他的一些小动作,一定会引起整个朝廷的大震动。
青松真人冷哼一声道:“我们青松观的门槛可没那么低,不是什么奸鬼邪祟都能进的来。”
梁瑞叹口气道:“说老实话罢,我都不信会有人来看我。”梁瑞想起以前的所作所为,神情上有些寂寥和落寞。
青松真人道:“你要是早有这番觉悟,也不至于弄到今天这个局面。”青松真人喝了口茶,继续道:“不过,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你可不要忘记了,你现在有的是时间去补救,也有那个能力去补救。”
梁瑞眼睛一亮,说道:“这都是师尊教的好,要不是得遇师尊,弟子如今还浑浑噩噩。”
青松真人笑道:“别文绉绉的,我可没教会你什么,都是你自己的领悟。”
梁瑞不置可否,但他却明白青松真人一直以来的良苦用心,以前是他太浮躁,从没有真正用心去看这个世界的一草一木,而青松真人之所以安排他来打理青松观,是想让他进行一番体悟,修行无处不在,关键时刻的一番点拨,会让人茅塞顿开,也因此,梁瑞养成了发呆的习惯,心里真正的沉淀多了,用心除去糟粕后,总会出现许多仍旧想不明白的问题,自然也就需要时间去发呆。
接下来的几天里,梁瑞除了透露一些消息出去,清静的生活依旧古井无波。
可在梁瑞的脑海里又多了一个问题,“我为什么不肯下山呢?”他想了很多答案,是惧怕?是无情?又或是留恋目前的生活?这些都不能让他满意。
晴朗的天气,他又坐在一颗古松旁,沐浴着阳光,他问着自己:“我为何要来到这里?”
是为了修仙么?
“可是我要修的仙到底是什么?”梁瑞喃喃低语:“仙就是长生么?”
许久,梁瑞摇了摇头,若是换了曾经,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仙就是长生。”
从青松真人外出替他寻药,那夜润湿枕巾起,这个答案便已出现了动摇,除了长生之外,还有让他更在意的东西存在,他确定他要追求的便是仙,而长生对他而言并不是仙。
那么,仙又是什么?
他索性闭上眼睛,去寻找他心底最深处的答案,他知道,他真正的渴望和需要的就是他的答案。
他看到了一座高山,那座高山厚重而坚实,让他仰望,仿佛是巨人的肩膀一般,替他顶起了天,让他觉得安全和踏实,难道这就是他心中的仙?
他继续寻找下去,画面一转,变得风雨飘摇,而他则化身成了一只蚂蚁,在洪流中垂死挣扎,他感受到了那种悲伤、绝望、惶恐和害怕,那种感觉,和他在拔除阴毒时隐藏在疼痛感下面的东西何其相像,那时的他,真的以为他会死,偏偏身边连一个亲人都没有。
师尊,师尊呢?师尊在哪里?
那种感觉让他彷徨和无助,下意识地就想向身边抓去,他紧闭的眸子微微颤抖。
他抓住了,真的抓住了,那是一根松叶,枯黄的松叶,有了那片松叶,他的身体不再无依无靠,虽还艰难,却总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冰冷的雨水里,松叶竟是那般的温暖,就像师尊的陪伴一样。
挣扎着活下来的蚂蚁是仙吗?不,还不是,蚂蚁虽坚强,却不是触动他内心的全部,梁瑞的直觉告诉自己,他还要继续寻找。
蚂蚁活了下来,继续它的一生,可这一次,梁瑞选择了化成松叶,枯黄的松叶,在救了一只蚂蚁后,蚂蚁走了,松叶留在原地腐烂。
松叶会伤心吗?松叶该伤心吗?梁瑞从来都能察觉的出松叶的内心,不是伤心,而是欣慰,松叶救了蚂蚁的性命,却并不渴望蚂蚁留下了陪伴自己,而是希望蚂蚁能够归巢,并且让蚂蚁学会了自救的秘诀。
这一切,像极了师尊的所作所为,师尊要“赶”他下山。
他一瞬懂了,他明白过来他为什么不愿意下山,原来他早就知道,他一直要寻找的仙就在这里。
他离仙如此之近,他如何舍得下山?
或许,从师尊第一次帮他拔毒开始,仙已经慢慢地住进了他的心里。
原来,师尊就是他心中的仙,让他仰望,如高山一般的存在。
坚实和厚重的背可以遮风挡雨,亦可用那宽厚的肩膀替他扛起苦痛,在冰冷的洪流中化成一叶扁舟载他渡过彼岸。
他忘不了师尊拖着受伤的身体带回“暖阳草”的那一天,他更忘不了那无数个夜晚的驱毒和陪伴。
他总是会问,师尊花那么大力气救他到底图什么,其实他心里早有答案,只是那份答案太重,重到他需要时间来消化。
又有几针松叶跌落,落到梁瑞身上,也落在了泥土里,梁瑞从松叶里看到了师尊的影子,他能想象,这些松叶腐烂后,来年又可化成松叶继续跌落。
“师尊啊,你让我懂得了追求,懂得了生活,亦让我明白了内心真正的渴望和珍惜是什么,可是,我该拿什么来报答你呢?”师尊是他心中的仙,他又何尝不想成为师尊心中的仙。
梁瑞起身,青松观还有不少杂事等着他去安排,每天忙碌又要开始了。
他踏着脚底软绵绵的草坪,刚踏出几步,突然摇了摇头,叹口气道:“唉,似乎问题越来越多了,真是头疼啊!”